第五章蔼蔼花蕊乱
一
午时之前,广场上即押来十几个叛军,这些叛军俱是佩戴了枷锁,黑压压地跪在行刑的高台上。今日午时三刻,便是斩杀叛军之期。恒泰端坐大案之后,展开一张叛军名录,将上面的名字与刑台之上的叛军一一查验,以求确认无误。他望向刑台上跪着的叛军道:“你们这些叛军的大小头目,犯上作乱,罪在不赦!朝廷已有明示,今夜时辰正好,本将军就要送你们上路了!”说着,将叛军名录甩下大案,并命令动手,且一个不留。
叛军头目们面面相觑,或闭目不语,或魂飞魄散,或痛哭流涕,一时间乱成一团。
一声令下,叛军囚犯由两个一组,拖到广场中间,两名刽子手穿红露膀,手起刀落,只在眨眼间,两颗人头落地,死尸栽倒,血溅高台。杀完一对,接着来下一对,高台上,已是人头乱滚,死尸扑倒。突然,还未行刑的叛军队伍间,有一人举起双手,挣扎着站了起来,扬声呼喊着——
“连城!连城!我知道连城的消息!”
恒泰的眼睛唰的一下睁开,紧紧盯着那扬声的一人,忙挥舞了两下手臂,神情激动:“停!且慢!”
刽子手闻声惊讶地放下了刀剑,只见恒泰急匆匆地由大案后走下,抓住了那人的前襟,刀压在其脖子上:“若胡言乱语,我亲手送你!”
“我见过连城,你爱信不信!”那人紧张地盯着恒泰,颤抖着。
恒泰眸中一虚,呼出一声:“连城?”
那人身子哆嗦着,连忙点头:“我见过!我当然见过!”
恒泰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得不能遏止:“她还活着?”
“当然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一阵眩晕,恒泰张了张嘴,喉中哽咽,又激动又惊讶又不敢相信。努力镇定了情绪,恒泰恶狠狠地瞪着眼前人,紧紧攒住他的衣襟:“你,胆敢撒谎,我诛你九族!”
说罢,便将那人朝旁边一甩,命令军士将其押送至自己的营帐中,并暂停行刑。恒泰一路回去营帐,已了解到这名叛军名叫王虎,算是多隆军中的首领。而今,他更在意的是连城没有死的消息。他想必是苍天护佑,护佑连城仍在人世,而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驻守在台下的郭孝眼见恒泰前去了营帐,他欲要追上去,却被营帐外把守的士兵阻拦。士兵只道军令如山,将军下令任何人皆不能入内。郭孝被一时拦下,心中已生不耐。又逢身后百乐走了上来,向他添油加醋道:“他们分明是在商议事情,哪里又是什么审问了。如果不是心中有鬼见不得人,何必要在门口布置守卫?”
郭孝沉吟了一番,皱眉道:“难道,真是为了连城?”
百乐故装不识,问郭孝:“连城是谁?刚刚那个叛军似乎喊的也是这个名字。”
郭孝道:“连城是将军最心爱的女人,死了三年了,将军心心念念的都是她。”
百乐把手一拍,兴致勃勃道:“难怪!这下事情就更合理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既然是将军心爱的女人,如果被对方所控制,那么将军如何能不就范?你可千万别不相信他会背叛朝廷啊!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多了去了。”
郭孝疑惑着,但不得决策。
百乐借机更是添言道:“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这个大营里,你是神机营的管事,而不是他富察恒泰的小厮!你凡事都得从大局出发!先国后家,先公后私。似你这样犹犹豫豫的,像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我都看不下去!”
郭孝被她的话燃起了心火,挣扎地看着她,似有不忍:“那应该怎么办才好?”
“当然是亲自去求见皇上!”百乐忙道,再又缓和了语气,凝看着他,“将这一段时间所有的怀疑,都写成折子,然后上报给皇上,让皇上圣裁!若是将军无事,则真金不怕火炼;若他真是有心叛国,那么你就是大清的功臣啊!”
由军营往西三十里的红树林中,芦苇丛茂密,那名刀下留命的叛军走在前,恒泰追在后。依那人所言,上一次见到连城就是在这红树林中,恒泰本也将信将疑,但却不放过一丝希望。
“找到了吗?”恒泰焦急地问。
那人一面观察着地形,一面回答:“我常年在西北,这红树林只是偶尔来来,哪里就能一下子找到他们精巧隐蔽的地窖。再说现在是夜里搜索,自然困难加倍!”说着,暗中将手一拧,从枷锁中抽出手来,指中一弹,朝着脚下发出了一个小烟弹,人直接一头扎进了地里。地皮突突地拱起了一线,向林外飞速逃窜。<
分明是东瀛的地遁忍术!
恒泰飞身几个起落,拔剑向地皮下的王虎用力刺去。轰一声,破解了东瀛忍术,将那人用剑活活钉死在地下。那人背上中剑,挣扎了几下,便断了气。恒泰呆呆地望着那人的尸身,失魂落魄,方才的一丝希望已然破灭。他骗了自己,连一个叛军都能以连城之名欺骗自己,那此处就更不会有连城。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此人又是如何知道连城的事情的?!
思绪混乱间,芦苇荡外突然袭来马蹄声阵阵,远远地可以看见神机营的大旗随风飘摆,士兵擒拿的火把几乎照亮了漆黑的红树林。是郭孝带领着神机营的精锐来到芦苇荡,将恒泰及几个亲信团团围住。
“皇上有旨:富察恒泰勾结叛军,意图叛国谋反,特令神机营带兵擒拿!钦此!”郭孝自马上将手中圣旨宣读出来。
恒泰一愣,不敢相信地看向郭孝手中的圣旨。郭孝此时亦偏转过头,不敢看他。
“哪里有这回事?刚刚将军还斩杀了一个叛军!”恒泰身后的一个亲信扬声为其鸣不平。
百乐骑着马赶到郭孝身后,故意说给众人听:“这叫什么斩杀叛军?这叫杀人灭口!否则夜黑风高的,为什么要和叛军一起私会于此林中?再说了,这个叛军早该在刑场行刑,怎么现在却在这里出现?分明就有问题!”
“你胡说!”那亲信一步而上,便要抽剑出鞘。
百乐仗着有郭孝护她,便理直气壮地反击道:“我胡说,难道皇上的圣旨也是胡说的吗?”
恒泰一抬手,制止了众人的争执,平静的目光扫向马上的郭孝:“郭孝,你我在一起多年,我的为人你很清楚,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会叛国?”
郭孝抿了抿嘴,将头别开,心中起伏:“将军,郭孝自幼在府里长大,又蒙富察老将军照顾,才有今天在营中的位置。郭孝和将军阵前马上十多年,我知道将军不是那种叛国的人。但是,你为了连城,为了一个女人……将军,你这步真的是走错了!”
待郭孝说出最后一句话,恒泰已是心中了然,他平静地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一句。
郭孝见状,不无痛心,他自马背翻下,重重跪在恒泰面前:“将军!郭孝欠你太多太多,但郭孝毕竟是大清的军士,吃的是大清的军粮,事事要为大清着想。今夜圣上有令在身,情非得已,还请将军见谅!”
恒泰闭上眼睛,宝剑滑出手掌,重重落于芦苇丛中。他,束手就擒,无话可说。
又是天牢。恒泰记得上一次入地牢,还是秦湘姑姑去世那时,不,不是姑姑,是母亲,是他的生身母亲。犹记得她为他梳头,为他编发,她的手是那样温软,那记忆中的温度他一生都不会忘。他还记得,那时连城的眼泪,也是那样温暖。那段岁月,人生中起伏跌宕的时光,竟是有连城相伴,如今想来,竟是这样奢侈。
如今,他坐在天牢之中,隔着牢门望着高高的铁窗,他看到一丝阳光漫过窗子,连一丝灰尘都清晰可见。牢门之外,是醒黛憔悴的脸。恒泰不知道,为什么醒黛这样难过,而自己却没有一丝悲哀,心情反是释然。
“恒泰,你明明是被人冤枉的,三司会审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明不解释呢?”醒黛扶着牢门声声质问着。
恒泰听到声音,只无动于衷地转了转眸子,憔悴而木讷地盯着她,干裂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极是平静地摇摇头:“我说明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呢?证据确凿,苟活不如从容死去。我无非是想早些离开,公主莫要为我挂心……”
醒黛凝着消极颓败的恒泰,苦苦冷笑着,她意欲激醒他:“好没出息的话!武将战死沙场,是他的宿命和光荣。你死在战场上、叛匪的刀剑下,女儿长大了,我会告诉她,她的阿玛是个大英雄。可你若是这样死了,我要怎么跟她说?说她阿玛是个叛国贼?或者说她阿玛被人陷害,却毫无反击之力,束手就擒?她会多么耻辱!”
恒泰闻言只是笑,仰头叹了口气,从那扇铁窗中,那一抹阳光中,他看到了好多人,看到了秦湘,看到了富察福晋,看到了富察将军,看到了多隆,看到了……连城。最终那些幻影全散,只剩醒黛一张哭颜,她还这样年轻,便要为他成为寡妇。醒黛说小格格会以这样的父亲为耻,但又何止是她觉得耻辱呢?便是他自己也觉得耻辱。可笑他打小身负凌云壮志,到头来,终不过是一场空。
恒泰看着她,苦笑:“不能保护好自己的爹娘,不能把自己的好友多隆带回朝廷,又被从小长大的兄弟陷害,照顾不了妻子,教导不了女儿……公主,你好糊涂,这样的一个恒泰,连他自己都唾弃的一个恒泰,你不如让他早死早托生,又何必这般挽留呢?”
“胡说!”醒黛满脸是泪地握住恒泰的腕子,紧紧不放,她哭得颤抖,哭得心疼,“胡说八道!我的恒泰是个大英雄!是我给自己千挑万选的好男人!我做了那么多事情,都是为了你,为了留住你,我不允许你走!我不允许你撇下我!”
恒泰伸出一只手,轻轻拭去了醒黛的眼泪。他端起醒黛的脸,仔仔细细地看着她,无限哀伤地说出了心底最真实的话:“公主,你当真要为难我?我这过的每一天呀,都那么煎熬,你还把这样一个人当作是大英雄吗?醒黛,你错爱我了。我……我耽误你了。”
每一日,他都恨不得去死;每一日,都好似在人世间历经劫难。他活着,如行尸走肉,牵累他人,还不如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