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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山在说话

第25章山在说话

青苔好像腿上的一小块淤青,踩上去,脚尖打了旋,身体往前栽,意识都提前预想好了脑门撞上地面的痛,隋辛驰及时把手臂支来,晏山扶上去,借力挺直了背。

“看着脚下,小心点。”隋辛驰转身来说。

天还没亮,四周黑黢黢的,景物的轮廓影影绰绰,看不清上坡的路。

是隋辛驰提议来这相隔十几公里的村庄,说村庄的码头看日出绝顶美丽,于是借了温小妮的摩托车。路上,晏山在后座抱紧隋辛驰的腰,冻得仅剩舌头尚存知觉,隋辛驰说你把手放进我的外套口袋吧,于是晏山先让指尖蹭进去,然后是整个手掌,口袋的位置偏高,晏山的手心盖在隋辛驰的肋骨上,捂着,养出一株火苗,慢慢地烧起来。

温小妮女朋友的头盔上有粉红的猫耳朵,晏山下车,拉开面罩,两只耳朵竖在他黑子似的瞳仁上方,怪诞,又有点合适,露出的恰好是他五官最柔美的部分。隋辛驰小小地翘起嘴角,隐在黛蓝的夜色中,可晏山清楚地瞧出来了。

好像存心逗隋辛驰,晏山眯起眼睛,摘下头盔,甩了甩头发,扯着嗓子问:“可爱吧?”

码头的狂风呼啸,轰炸在耳边,巨大到足以吞没他们,撕裂他们的头发。隋辛驰不回答,转身向前走,那片湖沉默地流淌,远到看不清边界,地面生长着成片的强劲的黄褐色的草,成为一张黏在他们脚下柔软的毛毯。

这片土地上只剩下他们两人,在末世,在地球边界,背后是延绵的山脉。一道缓坡让他们的步伐加速,慢跑起来,隋辛驰银白的发变成晏山眼中的一颗星,指引他,再不需要脚下的路。月色一点一点灌进晏山的身体,他冷到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喘着气站定在隋辛驰的身边,侧目盯着他,感到喉咙连着心脏都干干地痛。

缓了几分钟,晏山说:“隋辛驰,你为什么没有回复我的消息?”

湖边的浪要卷到他们脚边来了,隋辛驰站在一颗树边,问:“什么消息?”

“应淮给我发的消息,你没有看到吗?”

那晚等好久隋辛驰的消息,睡前都没能收到,第二天中午确信隋辛驰不会回复,直到见面。隋辛驰没提起这件事,好像当作无事发生,晏山也没提,但始终没能忘。其实消息发出去他就后悔,有种向老师打小报告的鬼祟,更何况根本没有改变任何事。

“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复你。”隋辛驰说,“你明知道这是圈套,而我认为你不会走进这个圈套。”

“以前有人走入这个圈套吗?”晏山想绝对是有的,“那是背叛,没有几个人能忍受爱情中的背叛。”

隋辛驰噤声了,把外套的衣领竖起来,遮住下嘴唇。晏山等了一会儿,觉得隋辛驰并不想回答,正打算换一个话题,隋辛驰开口:“他和我们不太一样。”

“所以背叛也是合理的?”

“相比于他以前的行为,那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曾经把我半个衣柜的衣服都烧了,然后躺进了那堆火里,幸好只烧到他的一小块皮肤,但烧烂的肉里渗出脓液的样子我不会忘,一块腐烂的肉,似乎也有腐败的气味。他的背叛也是自毁,而这样的自毁方式比起跳进火里算不了什么。”

“我不明白……”

“晏山。”隋辛驰叫住他,“因为他变成这样有我的原因。没有关系,你不需要明白,或者我希望你不要明白。”

好的,所有事情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如果原因太过残忍,那么晏山也不愿知道,他明白隋辛驰不会再说更多,那是事物隐秘的侧面,正如同他也不想展现太多他的负面。此刻他们暴露在自然下,只希望谈论一些足以使心情畅快的事情。

他们走上湖边的桥,强风平息了一些,至少对话不再费力。隋辛驰的鼻尖被刮得泛红,他趴在围栏上,很安静地遥望湖面。晏山反靠着围栏,视线里只有前方黑沉沉的山脉。

他说他爬过那座山脉,十九岁的时候,刚上大学。隋辛驰跟随他的目光朝后看,那是离市一座有名的山,因其诡异而出名,太多离奇的传闻发生在这里,使这座山光是伫立在那儿,似乎都有一层挥不去的邪气环绕山体,隋辛驰没有想到晏山竟爬过这座山。

十九岁,一个勇气无限大的年纪,那时晏山和朋友几乎每周要登一座山,认识一个叫刀刀的向导,刀刀带他们爬过不少野山,一天能翻九座山。晏山和朋友不知天高地厚,觉得山立在那里就是要他们去爬,感性一点称之为山野的呼唤,神秘力量的指引。

后来某次爬山时遇上密集丛林挡住去路,一蓬蓬乱植东倒西歪的,轻易就刺得皮肤豁出小口,刀刀凶悍地从包里掏出一把砍刀,刷刷两下劈得植被抱脸逃窜,断叶四散开来,刀刀站立之地如同热带雨林,他像个英勇的侠客,由此知道他的外号为何是刀刀。一条临时的山路由此从刀下诞生,他们踩着泥路勇往直前,才真正印证了鲁迅的那句话。靠双脚踏出一条路多么艰难,下山比上山更折磨,大脚趾已痛得像要坏死,晏山连摔无数跤,屁股分不出原本颜色,恨不得一屁股就此永久坐下去,像溜滑梯一般滑下山。

“有时候站在山间向下望,根本没有尽头,仿佛爬一辈子也爬不完这座山,真的会有点绝望,但爬山是没有退路的,其实生活有时都有太多退路,如果不喜欢可以选择不接受,爬山没有选择,总不能猛地跳下去,只能向上爬,爬到终点,在山顶的宽阔中会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勇敢,那样骄傲,便又开始期待下一次的山。”

最初爬山没有装备,登山杖也没有,全靠一双手乱抓,揪住一切目之所及的东西,树干树枝、草根,它们远比晏山想得坚韧,所有的植物都是向阳而生的。累了就啃几片牛肉,也不敢吃太多,担心吃困了爬不动。

“最初是喜欢,后来就是痴迷了。”晏山指了指前方,“在最痴迷的阶段来了离市,爬那座山。”

那是晏山爬过最毛骨悚然的一座山,山上生长着他从未见过的植被,以诡谲的姿态生长,他们请了当地的彜族人做向导,预计走一天能出山,谁知那彜族人也迷失了方向,在面前树上刻一道痕,转个身就再也找不到那颗树。迷雾轻悠悠地从半空飘来,瞬间像置身在云浪之中,一根长绳连接了他们五人,每人把绳抓得比命还紧,一刻不敢松懈,怕丢失了绳子再也寻不到同伴。

植被千奇百怪地扭曲肢体,在雾中像某种怪物支伸着臂膀,他们踏过一片毛茸茸的杜鹃林,放佛进入到吃了毒蘑菇才能看到的幻境。山中还有瘴气,树叶死亡后的腐烂气味,浓度不高,却足以使晏山眩晕,到后来遇见一条粗肥的蛇,隔着几步远和它黄色的眼睛对视,晏山以为是幻觉,镇定地跨过了蛇的身体,好像有碰到他冰冷的蛇身,才意识到并非幻觉。

夜晚他们开始失温,温度的变幻也是莫测的,再走不出去他们会和树叶埋葬在一起,被野生动物嚼烂尸骨。彜族人用刀在指腹划一道小口,一路滴着血,一边祈求山神庇佑,终于在第二天带他们走出山里。

“无法形容看见山脚下住户时的心情,只是很想痛快地睡一觉,然后把这座山的一切都忘掉。我在山里时以为这就是我人生的终点,队里胆子小的人大哭,甚至开始写遗书,带着其他人都写,但我没写。那是我第一次思考死亡,我发觉我并不想给世界留下什么,也不在乎活着的人的感受,这样说是不是太冷血了?”

隋辛驰说:“因为你的思维和情感都消失了,躯体也会腐烂,还用什么去在乎?在乎是留给活人的情感。”

晏山小小地吃惊一下,说:“对,我是这样想的,我不要管别人的感受,但那时我只知道自己不想死,我还没有活够。”

隋辛驰眼前的山换了一种面貌,很奇特,他想到晏山曾为登上此山而险些丧命,如果那时彜族人不以血指引,他们就无法站在码头上谈论生死。这经历十分离奇,自然的事情总是说不清的。

他们坐在一块庞大的岩石上,晏上躺了下来看满天的星子,背硌得好疼,可觉得星子好美,城市里是看不见这样繁多的星和纯澈的天,空气是冰块融化的气味。

这天凌晨他们横跨十几公里路程,吞进冷风、听湖水翻滚,仍旧没能看到日出,因为大雨突如其来,最初豆大的雨滴缓慢地下落,最后紧锣密鼓地砸在肉上。晏山大叫,在雨里急切地奔跑,隋辛驰倒也不慌,脱了外套把两人一同罩在里面,不浪漫版的《爱情自有天意》,因为他们谁都没有办法躲进对方的臂弯,并且隋辛驰的外套对他们来说太小,还是淋湿一大半。

跑到一处房屋下,终于喘口气,各自扫扫身上雨珠。晏山看着来势汹汹的雨,遗憾未曾谋面的日出,也担忧他们如何回古镇,一时有些郁闷和焦躁。隋辛驰却说日出每天都可以看,他可以明天、后天再带晏山来,但雨不是随时都有。他平静地观赏雨,丝毫没有让雨破坏心情的迹象。

“不要急,等雨停我们就能回去。”即使隋辛驰的外套湿透,“雨终究会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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