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国学知识大全》(23)
史材
今日史家之宗旨,既已不同于往时,即往时史家之撰述,不能尽合于今日。由史学家言之,往史之在今日,特皆史料而已。善用史料,以成合于今日之用之史,固史家所有事也。然则所谓史料者,初不限于史书,其理亦不难知矣。 史料可大判为二:一属于记载者,一属于非记载者。属于记载者又分为五:
(一)史籍,即前人有意记载,以诒后人者也。其识大识小,固因其才识境遇而不同,而其为日用则一。今者瀛海交通,古物日出,此种材料,亦日增多。如研究元史,可取资于欧洲、西亚之书;旁证旧闻,或得之于敦煌石室之籍是也。此种搜采,愈博愈妙,故秘籍之表章,佚书之搜辑,实史家之要务也。
(二)史以外之记载,谓虽亦有意记载,以治后人,然非以之为史者,大之如官府之档案,小之如私家之日记、账簿皆是。此等物,吾侪得之,固亦与昔人有意所作之史无异;然据理言之,实不容不分为二。吾谓古代史官所记,严密论之,惟左右史之所书可称为史,以此。
(三)纪功之物,如金石刻是。此等物,或仅图夸耀一时,非欲传之永久;即其传诸永久者,意亦仅主于夸耀;并有仅欲传之子孙者,如卫孔悝之鼎铭。然后人于此,却可得无数事实,其辞虽多夸耀,究属当时人亲身之记述;去其夸辞,即得其真相矣,其为用甚大。
(四)史以外之书籍,谓非有意作史,并非有意记载,以治后人者也,如经、子、文集皆是。人与社会不能相离,故苟涉笔,虽无意于记载,社会之情形,必寓于其中。且社会之情形极繁,人能加意记述,以诒后人者,实至有限。故有许多过去之情形,在往史中不可得,转于非史书中得之者;讲古史必取材于经子,考后世之事亦不能摈文集,以此也。不独正言庄论,即寓言亦可用,如读《庄子》之《逍遥游》,而知其时之人,理想中之小物为鲲(鱼子),大物为鹏;读《水浒传》,而知宋、元间社会情形;读《儒林外史》,而知明、清间社会情形是也。
(五)传述。传述与记载原系一事,特其所用之具不同而已。“秦人不死,验苻生之厚诬;蜀老犹存,知葛亮之多枉。”传述之足以订正史籍者何限?抑始终十口相传,未曾笔之于书者,野蛮部落中固多;即号称文明之国,亦不少也。口相传述之语,易于悠谬而失真,第一章已言之,此诚非考订不可用;然事实固存于其间,抑考其增饰之由,观其转变之迹,而可知传述之性质,此亦一史实也。
属于非记载者,其类有四:
(一)人体。此可以考古今人种之异同。因古今人种之不同,而其迁徙之由,以及文化不同之故,均可考索矣。吾国古有长狄,《三传》记载,一似确有其事,而其长则又为情理所无。(即谓有此长人,吾国古代,似亦不应有之;以果有此特异之人,《三传》而外,不应一无记载也)予尝撰《长狄考》,考定其长,不过与今欧人等,自谓颇确;然考据终只是考据,不能径以为事实。《左氏》于见杀之长狄,一一记其埋骨之处,似亦虑后人之疑惑而然。万一能案其地址,掘得其遗骸,则于人种学,于史学,皆发明匪细矣。此事诚类梦想;然吾国历代,种族之移徙及混合极多,若能多得古人遗骸,定其时代,考其骨骼,实足考种族迁移之迹,及其混合之渐也。
(二)古物。有尚存于目前者,如云冈石佛,无疑为南北朝之遗;有埋藏地下而复发见者,如郑县所得古鼎等,万人贞观,不容作伪,且其物巨大,亦不容作伪,此实三代彝器,复见于今者也。吾国地大物博,考古之学,虽不可云盛,然国民保守之性甚笃;又偏僻之区,数百千年,未经兵燹者,亦自不乏,古代遗物,实随在而有,在能搜集鉴别之耳。且不必僻远之区,吾乡有吴某者,明亡时,其祖遗衣冠一袭,亦慎藏之,以待汉族之光复;辛亥之岁,吴氏年六十余矣,无子,尝衣之,一游于市,深幸及其身,得见光复之成也。其衣,亦三百年前物,较之今日裁制,出于想象模拟者,迥不侔矣。惜当时戎马仓皇,人无固志,未能访得其人,请其将此衣捐赠公家,留为永久之纪念耳。然以吾国之大,此等古物,正自不乏,大则宫室桥梁,小则衣服械器,不待发掘而可得者,正不知凡几也。
(三)图画及模型。中国人仿造古器,以供研究者绝鲜,惟贩卖古董之人,恒借是等伪器,为稻粱谋耳。以此淆乱耳目,其罪诚可诛;然古器形制,借此而存,其功亦不可没。如汉代之五铢,唐代之开元钱,今日犹得见其形制,不徒索诸谱录中,即其一例也。此等仿造之品又不可得,则得图画而观之,亦觉慰情胜无,如昔人所传之《三礼图》《宣和博古图》是也。又古物形制,有本国已亡,而转存于他国者,如寝衣之在日本是。
(四)政俗。二者本一物,特法律认之,又或加以修正,成为典章,则谓之政;而不然者,则谓之俗耳。政俗最可考见社会情形。如宜兴某乡,有丧,其家若干日不举火,邻人饮食之,客有往吊者,亦由邻家款以食宿。此必甚古之俗,当考其何自来,并当考其何以能保存至今也。政原于俗,俗之成,必有其故,一推迹之,而往昔社会之情形,了然在目矣。政俗之距今远者,往往遗迹无存,然他族进化较晚者,实足以资借镜:如观于蒙古,而可追想我族游牧之世之情形;观于西南之苗、瑶,而可追想我国古代山谷中之部落是也。
以上四者,皆非记载之物。然一切记载,自其又一方面观之,亦为古物之一,如宋、元书,观其版本,而考其时之纸、墨、刻工是也;又一实物亦有多方面,如观古之兵器,兼可知其时冶铸之术是也。此皆学者所宜留意也。
论搜辑
驾驭史料之法,如之何?曰不外二途:一曰正讹,一曰补佚。二者事亦相关,何则?谬说流传,则真相隐没。苟将谬误之说,考证明白,即不啻发见一新史实;而真相既出,旧时之谬说自亦不辩而明也。今请先言补佚之法。
补佚之法,是曰搜辑。旧日史家非不事搜辑也,然其所谓搜辑者,大抵昔人已认为史料之物,有所缺脱而我为之补苴而已。今也不然,两间事物有记载之价值,而为昔人所未及者,一一当为之搜其缺而补其遗;而昔人已认为史料之物,其当力求完备,更不俟论也。
史事之当搜辑,永无止息之期,是何也?曰:凡著书皆以供当时人之观览,当时之情形,自为其时之人所共晓,无待更加说述;故其所记者,大抵特异之事而已,所谓“常事不书”也。然大化之迁流,转瞬而即非其故,前一时代之情形,恒为后一时代之人所不悉;不知其情形,即知其时之事实亦无所用之,况其事亦必不能解乎?此则史事之须搜辑所以无穷期也。
搜辑之种类有二:(一)本不以为史料者。如郑樵作《通志》,其《二十略》虽略本前代史志;然其《氏族》《七音》《都邑》《草木》《昆虫》五略,实为前史所无,即其例也。今日欲作新史,此等材料何限,皆不可不加以搜辑矣。(二)则向亦以为史料,而不知其有某种关系者。如茹毛饮血,昔人但以为述野蛮之状况,而不知茹毛为疏食之源,疏食为谷食之源,于饮食之进化关系殊大也。前代事实果其无复留诒,今日岂能凭空创造?虽曰可重行发现,然其事究非易也。史事所以时生新解,多缘同一事实,今昔观点之不同耳。又有范围、解释皆同前人,特因前人搜辑有所未备,而吾为之弥缝补苴者。此则旧时所谓补佚,十之八九皆属此类,虽无独创之功,亦有匡矫之益也。
凡事物有既经记载、保存而又亡佚者,亦有未经记载、保存而即亡佚者。已经记载、保存而又亡佚者,又可分为二:(一)出无意,向来亡佚之书籍多此类也;(二)出有意,或毁真者使不存,或造伪者以乱真,如向来焚毁禁书及造伪书者皆是也。其未经记载、保存而遗失者,则不可胜举矣,凡今日欲知其事,而无从知之者,皆是。
然亦有业经亡失,阅时复见者:如已佚之古书忽然复见;又如意大利之庞贝,我国之钜鹿(宋大观二年湮没,民国八年发现),久埋土中,忽然复出是也。凡事物皆不能断其不再发现,故所谓阙佚者,亦只就现时言之尔。
凡搜集,必只能专于一部,或按事物性质分类,或限以时,或限以地,均无不可。欲辑某种专门史实者,于此种专门学问,必须深通;否则材料当前,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求一时代、一地方之史实者亦然,于其时、其地之语言、文字、风俗、制度、器物等,皆不可以不知。知其物矣,知其事矣,据其事、其物而追思其时之情形,而使之复现于目前,道异时、异地之情况,若别黑白而数米盐焉,此则史家之能事也已。
论考证
史事之须搜辑,永无已时,既如前章所述矣。其考证则如何?凡史事无不待考证者,何也?曰:史事必资记载,记载必本见闻,见闻殆无不误者;即不误,亦以一时一地为限耳,一也。见闻不能无误,记忆亦然;即谓不误,亦不能无脱落之处。脱落之处,必以意补之,非必出于有意。以意补之,安能无误乎?二也。事经一次传述,必微变其原形,事之大者,其范围必广,相距稍远之处,即不能不出于传闻;传闻之次数愈多,真相之改变愈甚,三也。推斯理也,史事传之愈久者,其变形亦必愈甚矣,四也。凡一大事,皆合许多小事而成,恰如影戏中之断片,为之线索者,则作史者之主观也;主观一误,各事皆失其意义,五也。事为主观所重,则易于放大;所轻,则易于缩小,六也。(每有史事大小相等,因史文之异,而人视之,遂轻重迥殊者。《史通·烦省》曰:“蚩尤、黄帝交战阪泉,施于《春秋》,则城濮、鄢陵之事也;有穷篡夏,少康中兴,则王莽、光武之事也;夫差既灭,勾践霸世,施于东晋,则桓玄、宋祖之事也;张仪、马错为秦开蜀,施于三国,则钟会、邓艾之事也。”即此理)事之可见者,总止其外表;至于内情,苟非当事者自暴其隐,决无彰露之日。然当事者大抵不肯自暴者也,有时自暴,亦必仅一枝一节;即或不然,亦必隐去其一枝一节。夫隐去一枝一节,其事已不可晓,况于仅暴其一枝一节者乎?又况当事者之言,多不足信,或且有伪造以乱真者乎?更谓当事者之言,皆属真实,然人之情感、理智,皆不能无偏,当局尤甚,彼虽欲真实,亦安得而真实乎?一事也,关涉之人亦多矣,安得人人闻其自暴之语乎?七也。情感、理智之偏,无论何人皆不能免(读《文史通义·史德》篇可知),然此尚其极微者,固有甘心曲笔,以快其恩仇好恶之私;又有迫于势,欲直言而不得者矣。邻敌相诬之辞,因无识而误采;怪诞不经之语,因好奇而过存(如王隐、何法盛《晋书》有《鬼神传》,即其一例),见《史通·采撰》篇。更不必论矣,八也。事之可见,止于外形,则其内情不能不资推测,而推测为事极难,识力不及,用心过深,其失一也;即谓识解无甚高低,而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内情亦安可得乎?九也。异时、异地,情况即不相同;以此时、此地之事,置诸彼时、彼地情形之中,谬误必不能免,前已言之。此等弊,显者易知;其微者无论何人,皆不能免,十也。事固失真,物亦难免,何者?物在宇宙之中,亦自变化不已,古物之存于今者,必非当日之原形也,十一也。有此十一端,而史事之不能得实,无待再计矣。如摄影器然,无论如何逼肖,终非原形;如留声机然,无论如何清晰,终非原声。此固一切学问如此,然史主记载,其受病乃尤深也。欧洲史家有言:“史事者,众所同认之故事耳。”岂不信哉!为众所不认者,其说遂至不传,如宋代新党及反对道学者之言论事实是也;此等不传之说,未必遂非。
史实之不实如此,安得不加以考证?考证之法有:(一)所据之物,可信与否,当先加以审察;(二)其物既可信矣,乃进而考其所记载者,虚实如何也。
史家所据,书籍为多。辨书籍真伪之法,梁任公《中国历史研究法·史料搜集》一章,所论颇为详备;惟为求初学明了起见,有失之说杀之处耳,当知之。
凡书无全伪者。如《孔子家语》,王肃以己意羼入处固伪,其余仍自古书中采辑;又其将己意羼入处,以为孔子之言则伪,以考肃说则真矣。故伪书仍有其用,惟视用之之法如何耳。凡读古书,最宜注意于其传授。读古书者,固宜先知学术流别;然学术流别,亦多因其言而见。清儒辑佚多用此法,如陈乔枞之《三家诗遗说考》,其最显而易见者也。又据文字以决书之真伪,似近主观,然其法实最可恃。此非可执形迹以求,故非于文学有相当程度者,决不足以言此。《伪古文尚书》为辨伪最大公案,然其初起疑窦,即缘文体之异同。此两法虽亦平常,然近人于此,都欠留意,故不惮更言之也。
辨实物真伪之法,如能据科学论断,最为确实;否则须注意三端:(一)其物巨大,不易伪造者;(二)发现之时,如章太炎所谓“万人贞观,不容作伪”者;(三)其物自发现至今,流传之迹如何。大抵不重古物之世,发现之物较可信,如宋人初重古物时,其所得之物,较清人所得为可信是也。以此推之,则不重古物之地,所得之物,亦必较通都大邑、商贾云集之地为可信。
考证古事之法,举其概要,凡有十端:设身处地,一也。(谓不以异时、异地之事,置之此时、此地之情形中也。如以统一后之眼光,论封建时之事;以私产时之见解,度共产时之人,均最易误)注意于时间、空间,二也。(如以某事附之某人,而此人、此时或未生,或已死,或实不在此地,或必不能为此事,即可知其说之必误)事之有绝对证据者,须力求之,三也。绝对证据,谓如天地现象等,必不可变动者。小事似无关系,然大事实合小事而成,一节模糊,则全体皆误,四也。(有时考明其小节,则大事可不烦言而解。如知宋太祖持以画地图之斧为玉斧,则知以斧声烛影之说,疑太宗篡弑之不确是也)记事者之道德、学识,及其所处之境,与所记之事之关系,皆宜注意,五也。关系在己者,如将兵之人自作战史;(关系在人者,如为知交作传志)进化、退化之大势,固足为论断之资,然二者皆非循直线,用之须极谨慎,六也。由此推之,则当知一时代中,各地方情形不同,不可一概而论,七也。如今固为枪炮之世,然偏僻之地,仍用刀剑弓矢为兵者,亦非无之。以科学定律论事物,固最可信,然科学定律,非遂无误;又科学止研究一端,而社会情形则极错杂,据偏端而抹杀其余,必误矣,八也。事不违理,为一切学术所由建立,然理极深奥,不易确知,时地之相隔既遥,测度尤易致误。故据误理推断之说,非不得已,宜勿用,九也。(据理推断之法,最易致误,然其为用实最广。此法苟全不许用,史事几无从论证矣,此其所以难也。必不得已,则用之须极谨慎。大抵愈近于科学者愈可信,如谓刘圣公本系豪杰,断无立朝群臣、羞愧流汗之理,便较近真;谓周公圣人,其杀管、蔡,必无丝毫私意,便较难信,因其事,一简单,一复杂也。《史通·暗惑》一篇,皆论据理论事之法,可参看。其实此法由来最古,《孟子·万章》、《吕览·察传》所用,皆此法也。此法施之古史最难,以其所记事多不确,时代相隔远,又书缺有间,易于附会也)昔人有为言之,或别有会心之语,不可取以论史,十也。搜采惟恐不多,别择惟恐不少,此二语,固治史者所宜奉为圭臬矣。
论论史事之法
前论考证史事之法,夫考证果何所为乎?种谷者意在得食,育蚕者意在得衣,读书稽古,亦冀合众事而观其会通,有以得其公例耳。信如是也,则论定史事之法尚矣。
史事可得而论乎?曰:难言之矣。世界本一也,史事之相关如水流然,前波后波息息相续,谓千万里外之波涛,与现在甫起之微波无涉,不可得也。故曰:欲问一事之原因,则全宇宙皆其原因;欲穷一事之结果,则全宇宙皆其结果。佛说凡事皆因缘会合而成,无自相。夫无自相,则合成此事之因缘,莫非此事,因又有因,缘又有缘,即合全世界为一体矣。所谓循环无端,道通为一也。夫如是,则非遍知宇宙,不能论一事,此岂人之所能?彼自然科学所以能成为科学者,以其现象彼此相同,得其一端,即可推其全体也。而社会现象又不然,史事更何从论起乎?虽然,绝对之真理,本非人所能知;所谓学问,本安立于人知之上。就人知以言史学,则论定史事之法,亦有可得而言者焉。
凡论史事,最宜注意于因果关系。真因果非人所能知,前既言之矣,又曰注意于其因果关系者,何也?曰:天非管窥所能知也,然时时而窥之,终愈于不窥;海非蠡测所能知也,然处处而测之,终愈于不测。人类之学问,则亦如是而已。真欲明一事之因果,必合全宇宙而遍知,此诚非人之所能;就其所能而力求其所知之博、所论之确,则治学术者所当留意也。
凡事皆因缘会合而成,故决无无原因者,而其原因为人所不知者甚多。于是一事之来,每出于意计之外,无以名之,则名之曰突变;而不知突变实非特变,人自不知其由来耳。一事也求其原因,或则在数千万年以前,或则在数千万里之外,人之遇此者,则又不胜其骇异,乃譬诸水之伏流。夫知史事如水之伏流,则知其作用实未尝中断。而凡一切事,皆可为他事之原因,现在不见其影响者,特其作用尚未显,而其势力断无消失之理,则可豫决矣。伏生之论旋机,曰其机甚微,而所动者大。一事在各方面,皆可显出结果,恒人视之以为新奇。若真知自然,则其结果,真如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可以操左券而致也;而事在此而效在彼者,视此矣。(造金术本欲造黄金也,乃因此发明化学;蒸汽机之始,特以省人工、便制造耳,乃使社会组织为之大变,皆使读史者,不胜惊异。然若深求其因果,则有第一步,自有第二步;有第二步,自有第三步。如拾级而登,步步着实,了无可异;人之所惊异之者,乃由只见其两端,而忽略其中间耳)凡此皆可见人于因果关系,所知不多,故其识见甚粗,措施多误也。心理学家谓人之行为,下意识实左右之。其实社会亦如是,一切社会现象,其原因隐蔽难知者,殆十之八九;而有何因,必有何果,又断非鲁莽灭裂者,所能强使之转移。此社会改革之所以难,而因改革而转以召祸者之所以多也。史学之研求,则亦求稍救此失于万分之一而已。
因果之难知,浅言之,则由于记载之阙误。一物也,掩其两端,而惟露其中间,不可识也;掩其中间,而惟露其两端者亦然。天吴紫凤慎倒焉而不可知,鹤足凫胫互易焉而不可解,史事因果之难知,正此类矣。然浅言之,记载当尸其咎;深言之,则考论者亦不能无责焉。何者?世无纯客观之记载,集甍桷而成栋宇,必已烦大臣之经营也。故考论诚得其方,不特前人之记载,不致为我所误用,而彼之阙误,且可由我而订正焉。其道维何?亦曰审于因果之间,执理与事参求互证而已矣。
凡论事贵能即小以见大。佛说须弥容芥子,芥子还纳须弥。事之大小不同,其原理则一。其原理则一,故观人之相处,猜嫌难泯,而军阀之互相嫉忌,不能以杯酒释其疑可知矣;观人之情恒欲多,至于操干戈而行阴贼而不恤,而资本主义之国恃其多财,以侵略人者,断非可缓颊说论,以易其意,审矣。诸如此类,难可枚举。要之,小事可以亲验,大事虽只能推知,故此法甚要也。
自然现象易明,而社会现象则不然者,以彼其现象,实极简单,而此则甚复杂也。职是故,史事决无相同者,以为相同,皆察之未精耳,然亦无截然不同者。故论史事,最宜比较其同异,观其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则不待用心而自有悟入处矣(凡论史最忌空言,即两事而观其异同,就一事而求其因事义理,皆自然可见,正不待穿凿求之也)。
凡事皆因缘会合而成,则无自性。无自性,则所谓环境者,仅假定之,以便言说思虑,实则与此事一体也。然则论一事,而不知环境,实即不知此事矣。故论史事,搜考宜极博。又凡一事也,设想其易一环境当如何,亦最足明其事之真相也。(设想使人育于猿当如何,便可知人之知识,何者得诸先天,何者得诸后天)又试设想,使中国移居欧洲、欧洲人移居中国,当如何,便可知人与地理之关系。
史事论次之难如此,则知是非得失,未易断言而不可轻于论定。且如汉武之通西域,当时论者恒以为非,吾侪生两千年后,或徒歆其拓地之广,不能了解其说。然试一考当时之史实,则汉武之通西域,本云以断匈奴右臂;然其后征服匈奴,何曾得西域毫厘之力,徒如《汉书》所云汉“忧劳无宁岁”耳。当时人之非之,固无足矣。然试更观唐代回鹘败通,西域至今为梗,则知汉代之通西域,当时虽未收夹击匈奴之效,然因此而西域之守御甚严,匈奴溃败之后,未能走入天山南北路,其为祸为福,正未易断言也。梁任公《中国历史研究法》史迹之论次,一章论汉攻匈奴,与欧洲大局有关,其波澜可谓极壮阔;其实何止如此,今日欧洲与中国之交涉,方兴未艾,其原因未必不与匈奴之侵入欧有关,则虽谓汉攻匈奴,迄今日而中国还自受其影响可也。史事之论断,又何可易言乎?塞翁失马,转瞬而祸福变易,阅世愈深而愈觉此言之罕譬而喻矣。
史事果进化者乎?抑循环者乎?此极难言者也。中国之哲学,思想上主于循环,欧洲则主于进化。(盖一取法于四时,一取法于生物。两者孰为真理,不可知。主进化论,宇宙亦可谓之进化,今之春秋,非古之春秋也。主循环说,进化亦可谓系循环中之一节,如旧小说谓十二万年,浑混一次,开辟一次,后十二万年中之事与前十二万年同是也。十二万年在今之主进化论者视之,诚若旦暮然。即十二万年而十百千万之,又熟能断言其非循环乎?人寿至短,而大化悠久无疆,此等皆只可置诸不论不议之列耳)以研究学术论,则进化之说较为适宜。何者?即使宇宙真系循环,其循环一次,为时亦极悠久,已大足以供研究,人类之研究,亦仅能至此,且恐并此而亦终不能明也,又何暇鹜心六合之表乎?
进化之方面,自今日言之,大略有三:一曰事权自少数人,渐移于多数。此自有史以来,其势即如是,特昔人不能觉耳。一君专制之政,所以终于倾覆,旧时之道德伦理,所以终难维持,其真原因实在于此。自今以后,事权或将自小多数更移于大多数,浸至移于全体,以至社会组织全改旧观,未可知也。二曰交通之范围日扩,其密接愈甚,终至合全世界而为一。此观于中国昔者之一统而可知。今后全世界亦必有道一风同之一日,虽其期尚远,其所由之路,亦不必与昔同,其必自分而趋合,则可断言也。三曰程度高之人,将日为众所认识,而真理将日明。凡读史者,恒觉古人之论人宽,而后世则严。宋儒则诛心之论、纯王之说,几于天下无完人,三代而下无善治,久为论者所讥弹。然试一察讥弹者之议论,其苛酷殆有甚于宋儒,且不待学士大夫,即闾阎市井之民,其论人论事,亦多不留余地。此有心人所为慨叹风俗之日漓也,其实亦不尽然;此亦可云古人之论事粗,后人之论事精。天下人皆但观表面,真是非功罪何时可明?有小慧者何惮而不作伪以欺人?若全社会之知识程度皆高,即作伪者无所仇其欺,而先知先觉之士,向为社会所迫逐、所诛夷者,皆将转居率将之位,而社会实受其福矣。凡此三者,皆社会进化之大端,自有史以来,即已阴行乎其间。昔时之人,均未见及,而今日读史之士,所当常目在之者也。
史学演进趋势
史学演进,可分四期:(一)觉现象有特异者,则从而记之,史之缘起则然也。(二)人智愈进,则现象之足资研究者愈多,所欲记载者乃愈广。太史公欲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其机即已如此;至于后世,而其范围亦愈式廓矣。(凡事皆有其惰力,后世史家,尽有沿袭前人、不求真是者,章实斋所讥,同于科举之程式、官府之簿书者也。然以大体言之,所搜求之范围,总较前人为广,即门类不增,其所搜辑,亦较前人为详。《通志·总序》曰:臣今总天下之学术,条其纲目,名之曰略,凡二十略,百代之宪章,学者之能事,尽于此矣)即此思想之代表也。(三)然生有涯而知无涯,举凡足资研究之现象,悉罗而致之,卒非人之才力所堪也,于是苦史籍之繁,而欲为之提要钩玄者出焉。郑樵即已有此思想,至章学诚而其说大昌。樵谓凡著书者,虽采前人之书,必成一家之言。学诚分比次与独断为二类,记注与著述为二事,谓比次之书,仅供独断之取裁,考索之案据。“事万变而不穷,史文当屈曲而适如其事”;“纤悉委备,有司具有成书,吾特举其重且大者,笔而著之”,即此等思想之代表也。然史籍之委积,既苦其研之不可胜研矣;更欲以一人之力,提其要而钩其玄,云胡可得?目不两视而明,耳不两听而聪,涉之博者必不精,将见所弃取者,无一不失当耳。(四)故至近世,而史学之趋向又变。史学趋向之更新,盖受科学之赐。人智愈进,则觉现象之足资研究者愈多;而所入愈深,则其所能研究者亦愈少。学问之分科,盖出于事势之自然,原不自近世始;然分析之密,研究之精,实至近世而盛,分科研究之理,亦至近世而益明也。学问至今日,不但非分科研究不能精,其所取资,并非专门研究者不能解。于是史学亦随他种学问之进步,而分析为若干门,以成各种专门史焉。然欲洞明社会之所以然,又非偏据一端者所能,则又不得不合专门史而为普通史,分之而致其精,合之以观其通,此则今日史学之趋向也。
恒人之见,每以过而不留者为事,常存可验者为物。研究事理者为社会科学,研究物理者为自然科学,此亦恒人之见耳。宇宙惟一,原不可分,学问之分科,不过图研究之利便。既画宇宙现象之一部,定为一科而研究之,则凡此类现象,不论其为一去无迹、稍纵即逝,与暂存而不觉其变动者,皆当有事焉。此各种科学,所以无不有其历史,亦即历史之所以不容不分科也。然则史不将为他种科学分割以尽乎?是又不然,宇宙本一,画现象之一部而研究之,固各有其理;合若干科而统观之,又自有其理。此庄子所谓丘里之言,初非如三加三为六,六五所余于两三之外也。故普通史之于专门史,犹哲学之于科学。发明一种原理,科学之所有事也;合诸种原理而发明一概括之原理,哲学之所有事也。就社会一种现象,而阐明其所以然,专门史所有事也;合各种现象,而阐明全社会之所以然,普通史之所有事也。各种学问,无不相资,亦无不各有其理,交错纷纭,虽非独存,亦不相碍,所谓帝网重重也。且专门家于他事多疏,其阙误,恒不能不待观其会通者之补正,史学又安得为他科学所分割乎?有相得而益彰耳。然则将一切史籍,悉行看做材料,本现今科学之理,研究之以成各种专门史,更合之而成一普通史,则今日史学之趋向也。
史学能否成为科学,此为最大疑问。史学与自然科学之异有四:自然现象,异时而皆同,故可谓业已完具;史事则不然,世界苟无末日,无论何事,皆可谓尚未告终,一也。自然现象,异地而皆同,故欧洲人发明之化学、物理学,推之亚、非、澳、美而皆准;史事则不然,所谓同,皆察之不精耳,苟精察之,未有两事真相同者也。然则史事之当研究者无限,吾侪今日所知史事诚极少,然史事即可遍知,亦断无此精力尽知之也,二也。自然现象既异时异地而皆同,则已往之现象,不难推知,而材料无虞其散佚;史事则又不然,假使地球之有人类为五十万年,则所知弥少矣,而其材料,较诸自然科学所得,其确实与否,又不可以道里计也,三也。自然科学所研究之物,皆无生命,故因果易知;史事则正相反,经验不足恃,求精确必于实验,此治科学者之公言,然实验则断不能施诸史事者也,四也。由此言之,欲史学成为科学,殆不可得。然此皆一切社会科学所共,非史学所独也。社会现象所以异于自然现象者,曰:有生命则有自由,然其自由决非无限。况自然现象之单简,亦在实验中则然耳。就自然界而观之,亦何尝不复杂?社会现象,割截一部而研究之,固不如自然科学之易,而亦非遂无可为。若论所知之少,社会科学诚不容讳,自然科学亦何尝不然?即如地质学,其所得之材料亦何尝不破碎邪?故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之精确不精确,乃程度之差,非性质之异,史学亦社会科学之一,固不能谓其非科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