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国学知识大全》(11) - 吕思勉历史国学全集 - 吕思勉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九十五章《国学知识大全》(11)

墨子宗旨,全书一贯。兼爱为其根本。《天志》《明鬼》,所以歆惧世人,使之兼相爱,交相利也。不利于民者,莫如兵争及奢侈,故言《兼爱》,必讲《非攻》《守御》之术,正所以戢攻伐之心。而《节用》《节葬》及《非乐》,则皆所以戒侈也。《非命》所以伸《天志》,说已具前。《尚同》者,封建之世,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则诸侯咸有所忌,而生民可以小康。自诸侯出,已不免连搂相伐。自大夫出,陪臣执国命,则不可一日居矣。故墨家之尚同,正犹儒家之尊君,皆当时维持秩序,不得不然之势。或訾其邻于专制,则彼固主选天下之贤可者而立之矣。故《尚贤》之说,与《尚同》相表里,而《尚同》以天为极,则又与《天志》相贯通也。惟《经》《经说》《大小取》六篇,多言名学及自然科学。在当日,实为高深学术,距应用颇远,与墨子救世之旨不符。盖古清庙明堂合一,明堂为神教之府。教中尊宿,衣食饶足;又不亲政事,专务遐思,遂有此高深玄远之学。史角明乎郊庙之礼,盖曾习闻其说而世守之。而其后人又以授墨子。此虽非救世所急,然既与闻其说,亦即传习其辞。正如墨子非儒,而《修身》《亲士》《所染》等儒家言,未尝不存其书中也。然则辩学由墨子而传,而其学实非墨子所重。今之治诸子学者,顾以此称颂墨子,则非墨子之志矣。诸篇虽讲论理,仍有发明兼爱之辞。(参看上章)孔子言夏人尚忠,《墨经》实其一证。而墨子之用夏道,更不足疑矣。  欲知墨子之说,必先明于当日社会情形,不能执后人之见,以议古人也。古者风气敦朴,君民之侈俭,相去初不甚远。而公产之制,崩溃未尽,生产消费,尤必合全社会而通筹。《王制》:冢宰制国用,必以三十年之通。虽天子,亦必凶旱水溢,民无菜色,然后可日举以乐。(此可见墨子之《非乐》不足怪)《曲礼》曰:“岁凶,年谷不登,君膳不祭肺,马不食谷,驰道不除,祭祀不县,大夫不食粱,士饮酒不乐。”凶岁如此,况于民之饥,不由于岁,而由于在上者之横征暴敛,役其力而夺其时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后世之人,习焉则不以为异,墨子之时,人心不如是也。古者地广人稀,百里七十里五十里之国,星罗棋布于大陆之上,其间空地盖甚多,故其兵争不烈。疆场之役,一彼一此,不过如今村邑之交哄。倾国远斗,如楚阳桥、吴艾陵之役者,已为罕闻;长平之坑,西陵之焚,不必论矣。席卷六合,罢侯置守,非墨子时所能梦想。欲求少澹干戈之祸,惟望率土地而食人肉者,稍念正义而惜民命而已。此如今之唱限制军备,立非战公约者,孰不知其非彻底之论?然舍此,旦夕可行者,更有何法?岂得诋唱此等议者,为皆迂腐之谈乎?故执后世之事,或究极之理,以议墨子者,皆不中情实者也。

墨家上说下教,所接者,非荒淫之贵族,即颛蒙之氓庶。非如邹鲁学士之谈,稷下儒生之论,可以抗怀高义也。故其持义,恒较他家为低,先秦诸家,言天言鬼神,皆近泛神论、无神论。墨子所谓天,所谓鬼,则皆有喜怒欲恶如人,几于愚夫愚妇所奉,无论矣。兼爱之义,儒家非不之知。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孟子·离娄上》)又言大同之世,“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此与《墨子》所谓“周爱人然后为爱人”(《小取》)者何异?(孟子曰:“杀人之父者,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者,人亦杀其兄;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间耳。”亦与《兼爱下》篇“吾不识孝子之为亲度者,亦欲人爱利其亲与?意欲人之恶贼其亲与?以说观之,即欲人之爱利其亲也。然则吾恶先从事即得此?”同意)然爱之道虽无差别,而其行之则不能无差等。故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中庸》)若其毫无等差,试问从何行起。又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义兵二字,盖儒家论兵宗旨。《吕览》中《孟秋》《仲秋》《季秋》三纪,皆论用兵。开宗明义即曰:“古圣王有义兵而无偃兵。”其下文又曰:“兵苟义,攻伐亦可,救守亦可。兵不义,攻伐不可,救守不可。”盖儒家驳墨家之说也。夫兵不论其义不义,而但论其为攻为守,此本最粗浅之说。果以是为是非之准,彼狡者,何难阴致人之攻,既居守义之名,又有得利之实邪?且世之治,不治于其治之日,而必有其由始。世之乱,亦不乱于其乱之日,而必有其所由兆。战争者,人类平时积种种之罪恶,而一旦破裂焉者也。其事固甚惨酷,然不务去战争之原,而特求弭战争之事,不可得也。即能弭之,其为祸为福,亦正未易言。何则?既已造种种恶孽矣,不摧陷廓清之,终不可以望治;欲摧陷而廓清之,则兵终不能去也。《吕览》曰:兵,“若水火然,善用之则为福,不善用之则为祸。若用药者然,得良药则活人,得恶药则杀人。义兵之为天下良药也亦大矣”。又曰:“当今之世,浊甚矣;黔首之苦,不可以加矣。天子既绝,贤者废伏;世主恣行,与民相离。黔首无所告想。凡为天下之民长也,虑莫如长有道而息无道,赏有义而罚不义。今之学者,多非乎攻伐,而取救守,则长有道而息无道,赏有义而罚不义之术不行矣。”其说实较墨子为圆足也。然墨子非不知此也。墨者夷之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孟子·滕文公上》)。此与儒家“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说何异?《非攻下》篇,或以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难墨子。墨子以“彼非所谓攻谓诛”答之。夫攻之与诛,所异者则义不义耳。墨子又曰:“今若有能信效先利天下诸侯者(孙氏曰:“效读为交。”):人劳我逸,则我甲兵强。宽以惠,缓易急,民不移,易攻伐以治我国,攻必倍。量我师举之费,以争诸侯之毙,则必可得而序利焉。督以正,义其名,必务宽吾众,信吾师,以此授诸侯之师,则天下无敌也。”则并以非攻为胜敌之策矣。然则墨子之论,特取救一时之弊,并非究极之谈。语其根本思想,与儒家实不相远。此亦墨出于儒之一证也。

儒家言兵,恒推其原于心。墨子则但就物质立论。其非攻之说,即较计于利不利之间。谓计其所得,反不如所丧之多。宋径欲说罢秦、楚之兵,而曰:“我将言其不利”(《孟子·告子下》),亦是物也。兵争之事,看似出于权利争夺之欲,实亦由于权力执著之私。试观讼者,往往倾千金之产,以争锱铢之物可知。古代之用兵,不如后世之审慎;国事又多决于少数人,其易动于一时之意气,尤不待言也。《史记·律书》曰:“自含血戴角之兽,见犯则校,而况于人怀好恶喜怒之气?喜则爱心生,怒则毒螫加,惰性之理也。”(此数语亦见《淮南·兵略训》。淮南此篇,亦儒家言也)《吕览》曰:“兵之所自来者远矣,未尝少选不用,贵贱长少贤者不肖相与同,有巨有微而已矣。察兵之微,在心而未发,兵也;疾视,兵也;作色,兵也;傲言,兵也;援推,兵也;连反,兵也;侈斗,兵也;三军攻战,兵也。此八者皆兵也,微巨之争也。今世之以偃兵疾说者,终身用兵而不自知悖。”其说精矣。儒家之化民,重礼尤重乐,盖由此也。然兵争之事,固由一二人发踪指示,亦必多数人踊跃乐从。发踪指示之人,庸或激于意气;踊跃乐从之土,则必利其俘获之心为多。又况发踪指示者,究亦多动于争城争地之欲也?故以救世而论,则墨子之言,尤切于事情也。

尚俭之说,诸家之攻击墨子者,尤多不中理。非诸家之言之无理,乃皆昧于墨子之意也。《庄子·天下》篇论墨子曰:“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夫墨子非谓民皆丰衣足食,犹当守此勤生薄死之法也,若其途有饿莩,而犹纵狗彘以食人食,返诸人之相人偶之心,其堪之乎?《荀子·富国》篇驳墨子曰:“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今是土之生五谷也,人善治之,则亩数盆,一岁而再獲(同穫)之。然后瓜桃枣李一本数以盆鼓。然后荤菜百疏(同蔬)以泽量。然后六畜禽兽一而车。鼋鱼鳖鳝以时别,一而成群。然后,飞鸟凫雁若烟海,然后昆虫万物生其间,可以相食养者不可胜数也。夫天地之生万物也固有余,足以食人矣;麻葛茧丝鸟兽之羽毛齿革也固有余,足以衣人矣。夫有余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天下之公患,乱伤之也。……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将蹙然衣粗食恶,忧戚而非乐。若是则瘠。瘠则不足欲。不足欲则赏不行。……将少人徒,省官职,上功劳苦,与百姓均事业,齐功劳。若是则不威。不威则罚不行。赏不行,则贤者不可得而进也;罚不行,则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贤者不可得而进也,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则能不能不可得而官也。若是则万物失宜,事变失应;上失天时,下失地利,中失人和,天下敖然,若烧若焦。墨子虽为之衣褐带索,菽饮水,恶能足之乎?……故墨术诚行,则天下尚俭而弥贫,非斗而日争,劳苦顿萃而愈无功,愀然忧戚非乐而日不和。”其言甚辩。然亦思天下之乱,果衣粗食恶,忧戚非乐者致之乎?抑亦名为利民,而所冀实在乎赏,所畏惟在乎罚者致之也?狃于小康之治者,恒谓必得一贤君以治群有司,得群良有司以牧民,然后可几于治;任兼人之事者,理宜享兼人之奉,故或禄以天下而不为多。殊不知身任天下之责者,皆由其度量之超越乎寻常,初不蕲于得报。苟无其人,即倍蓰天下之禄以求之,犹是不可得也。若寻常人,则其作官,亦犹之农之耕田,工之治器,商之贸迁,求以自食焉而已。既为求食而至,公私利害相反,势必先私而后公。此言治所以不能废督责。然而督责人者,亦非人群外之天神,而群中之人也。人之度量,相去固不甚远。未尝能任天下之事,而先禄之天下,适以蛊惑颓丧其心志,使之据其位而不肯去;而其利害,浸至与民相反耳。小康之治,终非了义,职此之由。荀子之论,徒见其以病理为生理而已。

墨子,《史记》无传。仅于《孟荀列传》后附见数语。曰:“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孟荀列传》,文甚错乱。此数语究为史公原文与否,颇为可疑。高诱谓墨子鲁人。此外说者或以为宋人,亦难定。以其学出于儒观之,其生当后于孔子。(学孔子之术,不必及孔子之门。孔子未尝称墨子,而墨子屡称孔子,即其后于孔子之证)其身即非鲁人,其学则必与鲁大有关系也。孙诒让《墨子传略》,考墨子行事颇详,今不更及。

墨家巨子,当首推禽滑釐。故《庄子·天下》篇,以之与墨翟并称。次则当推宋钘。《天下》篇以之与尹文并称。尹文事已见前章。宋钘之事,见《孟子·告子》及《荀子》中《天论》《正论》二篇。《正论》篇谓其“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又曰:“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欲之寡也。”《天论》篇谓:“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其说实最堪注意。世之言生计学者,每以好奢为人之本性。其实侈与俭皆非人之所欲。人之本性,惟在得中。奢侈之念,亦社会之病态有以致之耳。宋子之义明,则墨者之道,“反天下之心”之难解矣。而惜乎其无传也。

孟子谓“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又谓“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则墨学在战国时极盛。然其后阒焉无闻。则墨之徒党为侠,多“以武犯禁”,为时主之所忌。又勤生薄死,兼爱天下,非多数人所能行。巨子死而遗教衰,其党徒,乃渐复于其为游侠之旧。高者不过能“不爱其躯,以赴士之阨困”,而不必尽“轨于正义”,下者则并不免“为盗跖之居民间”(以上皆引《史记·游侠列传》)者矣。创一说立一教者,其意皆欲以移易天下。社会中人,亦必有若干受其感化。然教徒虽能感化社会,社会亦能感化教徒。墨学中绝,即由于此。

第十一章纵横家

纵横家者流,《汉志》云:“盖出于行人之官。孔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当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此其所长也。及邪人为之,则上诈谖而弃其信。”盖古者外交,使人之责任甚重,后遂寝成一种学问。此学盖至战国而后大成。《汉志》所谓邪人为之者,正其学成立之时也。

纵横家之书,今所传者惟《战国策》。此书多记纵横家行事,而非事实。《汉志》入之《春秋家》,后世书目,遂多以隶史部,非也。《汉书·蒯通传》:“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首,号曰《雋永》。”而《志》有《蒯子》五篇,即本传所谓《雋永》者矣。《战国策》一书,正论说士权变,并序其说者也。然此书止于备载行事,于纵横家之学理,未曾道及。纵横家之学理,转散见于诸子书中。而莫备于韩非之《说难》。今观其说曰:“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显弃其身矣”,云云。全篇所论,皆揣摩人君心理之术。盖纵横家所言之理,亦夫人之所知,惟言之之术,则为纵横家之所独耳。(《吕览·顺说》篇,亦论说术)

《战国策》载苏子说秦,不用而归。妻不下机,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乃发愤读书。期年,复说赵王,为纵约长。路过雒阳。父母闻之,清官除道,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嫂蛇行匍匐,四拜自跪而谢。秦乃喟然曰:“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以忽乎哉?”世人读此,因谓当时纵横之士,皆自谋富贵之徒。此亦不然。纵横家固多自便私图,而以人之家国殉之者。然此等人,各种学术中,皆所难免。儒家岂无曲学阿世者乎?要不得以此并没真儒也。纵横家亦然。《说难》篇曰:“伊尹为宰,百里奚为虏,皆所以干其上也。此二人者,皆圣人也,然犹不能无役身以进,如此其污也。今以吾言为宰虏,而可以听用而振世,此非能仕(据《索隐》,当作士)之所耻也。”其救世之心,昭然若揭矣。《孟子·滕文公》篇:“陈代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亦此意也。《吕览·爱类》篇曰:“贤人之不远海内之路,而时往来乎王公之朝,非以要利也,以民为务故也。人主有能以民为务者,则天下归之矣。”此其用心,亦即孔子周流列国之心也。《尽心》篇载孟子之言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则孟子亦讲说术矣。凡成为一种学术,未有以自利为心者;以自利为心,必不能成学术也。

《史记·苏秦列传》:“东事师于齐,而习之于鬼谷先生。”《集解》引《风俗通》曰:“鬼谷先生,六国时纵横家。”《法言》曰:“苏秦学乎鬼谷术。”《论衡》曰:“《传》曰:苏秦、张仪纵横,习之鬼谷先生。掘地为坑,曰:下,说令我泣出。则耐分人君之地。苏秦下,说鬼谷先生泣下沾襟。张仪不若。”(《答佞》篇。又《明雩》篇亦曰:“苏秦张仪,悲说坑中,鬼谷先生,泣下沾襟。”)说虽不经,而鬼谷先生为战国时纵横家大师,为仪、秦之术所自出,则无可疑矣。今世所传,有《鬼谷子》十二篇。《汉志》不载。《隋志》著录三卷,有皇甫谧、乐一二注。(《意林》、王应麟《汉志考证》皆作乐台)《史记·秦传》云:“得周书《阴符》,伏而读之。期年,以出揣摩。”《集解》曰:“《鬼谷子》有《揣摩》篇。”《索隐》引王劭云:“揣情、摩意,是《鬼谷》之二章名,非为一篇也。”又《汉书·杜周传》:“业因势而抵陒。”注引服虔曰:“抵音底,陒音戏,谓罪败而复抨弹之。苏秦书有此法。”师古曰:“一说:陒读与戏同。《鬼谷》有《抵戏》篇。”论者因谓今《鬼谷子》即《汉志》《苏子》三十一篇之残。然今书词意浅薄,决非古物。且《说苑》《史记注》《文选注》《意林》《太平御览》所引《鬼谷子》,或不见今书,或虽有之,而又相差异(见秦刻本附录),则并非《隋志》著录之本矣。即《隋志》著录之本,亦伪物也。据《史记》《风俗通》《法言》《论衡》诸书,鬼谷先生明有其人。而《索隐》引乐台注谓“苏秦欲神秘其道,故假名鬼谷”,则以秦习业鬼谷为无其事,其不合一矣。古称某先生或某子者,多冠以氏,鲜冠以地者。而《集解》引徐广谓“颍川阳城有鬼谷,盖是其人所居,因为号”。《索隐》又谓“扶风池阳、颍川阳城,并有鬼谷墟”。扶风、颍川,并非齐地。盖以东事师于齐与习之鬼谷先生为两事。《史记》之意,恐不如此。其不合二矣。然则《隋志》所录,已为伪物:今本则又伪中之伪耳。《隋志》著录之本,既有皇甫谧注,必出于晋以前。虽为伪书,要必多存古说。《史记·太史公自序》:“圣人不朽,时变是守”,《索隐》谓其语出《鬼谷》,盖正造《鬼谷》者采摭《史记》也。可以见其一斑。

第十二章兵家

兵家之书,《汉志》分为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四家。阴阳、技巧之书,今已尽亡。权谋、形势之书,亦所存无几。大约兵阴阳家言,当有关天时,亦必涉迷信。兵技巧家言,最切实用。然今古异宜,故不传于后。兵形势之言,亦今古不同。惟其理多相通,故其存者,仍多后人所能解。至兵权谋,则专论用兵之理,几无今古之异。兵家言之可考见古代学术思想者,断推此家矣。

《汉志》有《吴孙子兵法》八十二篇,《齐孙子》八十九篇。今所传者,乃《吴孙子》也。《史记·孙武传》云:“以兵法见于吴王阖闾。阖闾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又谓:“世俗所称师旅,皆道《孙子》十三篇。”则今所传十三篇,实为原书。《汉志》八十二篇,转出后入附益也。此书十之七八,皆论用兵之理,极精。

《史记》曰:“吴起《兵法》世多有。”《韩非子·五蠹》篇曰:“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则二家之书,在当时实相伯仲。《汉志》有《吴起》四十八篇,今仅存六篇。其书持论近正,而精义甚少。且皆另碎不成片段。盖原书已亡,而为后人所掇拾也。又《军礼司马法》百五十五篇。《汉志》出之兵家,入之于礼。此书太史公盛称之。《司马穰苴列传》曰:“齐威王使大夫追论古者《司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号曰《司马穰苴兵法》。”明二家兵法,当以司马为主。太史公曰:“余读《司马兵法》,闳廓深远,虽三代征伐,未能竟其义,如其文也,亦少襃矣。若夫《穰苴》,区区为小国行师,何暇及《司马兵法》之揖让乎?”亦褒司马而贬穰苴也。今所传者五篇。精义亦少。盖亦后人掇拾佚文,加以联缀者也。(昔人辑佚之书,往往不注出处;又或以己意为之联缀。后人遂疑为伪书。其实书不尽伪,特辑佚之法未善而已)

《汉志》:杂家,《尉缭》二十九篇;兵家,《尉缭》三十一篇。今《尉缭子》二十四篇,皆兵家言,盖兵家之《尉缭》也。二十四篇中,有若干篇似有他篇简错,析出,或可得三十一篇邪?又今本《六韬》,凡五十篇。题周吕望撰。世多以为伪书。然标题撰人,原属后人之谬。至著书托之古人,则先秦诸子皆然。《史记》所谓“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齐世家》)也。《汉志》:道家,《太公》二百三十七篇。中有兵八十五篇。疑今之《六韬》,必在此八十五篇中矣。《六韬》及《尉缭子》,皆多存古制,必非后人所能伪为。(如《阴符》篇曰:“主与将有阴符,凡八等。所以阴通言语,不泄中外。”正可考见古制。乃《四库提要》谓“伪撰者不知阴符之义,误以为符节之符,遂粉饰以为此言”。然则此篇之外,又有《阴书》,又缘何而伪撰邪?)惟言用兵之理者较少耳。(兵家言原理之书,存于诸子书中者,有《荀子》之《议兵》篇;《吕氏春秋》之《孟秋》《仲秋》《季秋》三纪;及《淮南子》之《兵略训》。其持论之精,皆足与孙子相匹敌。又墨子书《备城门》以下十一篇,亦兵技巧家言之仅存者)

兵家之言,与道法二家,最为相近。孙子曰:“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又曰:“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虚实》篇)此道家因任自然之旨也。又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谋攻》篇)又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不忒者,其所措胜;胜已败者也。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军形》篇)此道家守约之说也。又曰:“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作战》篇)又曰:“后人发,先人至。”(《军争》篇)又曰:“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虚实》篇)此道家以静制动之术也。又曰:“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复生,四时是也。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兵势》篇)又曰:“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虚实》篇)此则将至变之术,纳之至简之道;又自处于至虚之地,尤与道家之旨合矣。

至其用诸实际,必准诸天然之原理,亦与名法家言合。故曰:“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军形》篇)“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兵势》篇)皆名法家先审天然之条理,立法而谨守之之意。而以整齐严肃之法,部勒其人而用之,如所谓“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人既专一,则通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军争》篇)者,尚其浅焉者已。

古有所谓仁义之师者,非尽虚语也。盖系虏之多,残杀之酷,攘夺之烈,皆后世始然。此等皆社会之病态有以致之。社会病态,亦积渐而致,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古所谓大同小康之世,国内皆较安和。讲信修睦之风,亦未尽废坠。偶或不谅,至于兵争,必无流血成渠,所过为墟之惨矣。即吊民伐罪,亦理所可有。后世土司,暴虐过甚,或兵争不息,政府固常易置其酋长,或代以流官也。其行军用师,诚不能如古所谓仁义之师者之纯粹;然议论总较事实稍过,太史公所为叹《司马法》闳廓深远,虽三代征伐,未能竟其义,如其文者也。然则设使社会内部,更较古所谓三代者为安和,则其用兵,亦必能较古所谓三代者为更合乎仁义。不得执社会之病态,为人性之本然,而疑其康健时之情形为夸诞之辞也。义兵之说,《吕览》而外(参看第五章。《淮南·兵略》,略同《吕览》),又见孟、荀二子。荀子曰:孙吴上势利而贵变诈。暴乱昏嫚之国,君臣有间,上下离心,故可诈也。仁人在上,为下所仰;犹子弟之卫父兄,手足之扞头目。邻国望我,欢若亲戚,芬若椒兰。顾视其上,犹焚灼仇雠。人情岂肯为其所恶,攻其所好哉?故以桀攻桀,犹有巧拙。以桀诈尧,若卵投石,夫何幸之有?(见《议兵》篇)此则制胜之术,初不在抗兵相加之时,而其用兵之意,亦全不在于为利,可谓倜乎远矣。

第十三章农家

农家之学,分为二派:一言种树之事。如《管子·地员》,《吕览》之《任地》《辨土》《审时》诸篇是也。一则关涉政治。《汉志》曰:“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播百谷,劝耕桑,以足衣食。故八政一曰食,二曰货。孔子曰:所重民食。此其所长也。及鄙者为之,以为无所事圣王,欲使君臣并耕,悖上下之序。”君臣并耕,乃《孟子》所载。为神农之言者,许行之说。神农二字,乃农业之义,非指有天下之炎帝其人。“为神农之言”,犹言治农家之学耳。《汉志》著录,首《神农》二十篇。注曰:“六国时,诸子疾时怠于农业,道耕农事,托之神农。”今《管子·揆度》篇,实引《神农之教》。《揆度》为《管子·轻重》之一。《轻重》诸篇,有及越梁事者,正六国时书。则《轻重》诸篇,皆农家言也。又有《宰氏》十七篇。注曰:“不知何世。”案《史记·货殖列传集解》引《范子》曰:“计然者,葵丘濮上人。姓辛氏,字文子。”而《元和姓纂》十五,海宰氏下引《范蠡传》曰:“陶朱公师计然,姓宰氏,字文子,葵丘濮上人”,近人谓据此则唐人所见《集解》,辛氏本作宰氏。案宰氏果即计然,刘班无缘不知。或后人正因《汉志》之书,附会计然之姓。然必计然事迹学说,本与农家有关乃启后人附会之端。则《史记·货殖列传》所载生计学说,又多农家言矣。

盖交易之行,本在农业肇兴之世。农业社会,虽一切多能自给,而分工稍密,交易已不能无。又其时交易,率由农民兼营,尚未成为专业,故食货两字,古人往往连言。至东周而后,商业日盛,“谷不足而货有余”(《汉书·货殖列传》语),附庸已蔚为大国,而农商二业,犹视为一家之学也。

《管子·轻重》诸篇,所言不外三事:(一)制民之产;(二)盐铁山泽;(三)蓄藏敛散。制民之产,为农业社会制治之原。然东周以后之政治,有不能以此尽者。盖人民生活程度日高,社会分工合作益密。则日常生活,有待于交易者日多,而兼并因之而起。兼并之大者,一由山泽之地,渐为私家所占。二则工官之职,渐归私家所营。三则“岁有凶穰,故谷有贵贱;令有缓急,故物有轻重”。于是“蓄贾游于市,乘民之急,百倍其本”,遂使“知者有十倍人之功,愚者有不赓本之事”(《管子·国蓄》)矣,土地任人私占;一切事业,皆任人私营;交易赢绌,亦听其自然,官不过问。此在后世,习以为常。在古代则视为反常之事。故言社会生计者,欲将盐铁等业,收归官营,人民之借贷,由官主之,物价之轻重,亦由官制之也。此为农家言之本义。以此富国而倾敌,则其副作用耳。汉世深通此术者为桑弘羊,读《盐铁论》可知。惜其持论虽高,及其行之,则仅为筹款之策。王莽六筧及公司市泉府,所行亦此派学说。惜乎亦未有以善其后也。

此派学说。必深观百物之盈虚消息,故用其术亦可以富家。《史记·货殖列传》所载计然、范蠡、白圭之徒是也。计然之说曰:“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此盖深观市情,以求制驭之之术。其观察所得,为“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故白圭“乐观时变”,“人弃我取,人取我予”也。其行之之术,重于“择人而任时”。故“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趋时若鸷鸟猛兽之发”。白圭又曰:“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其术则可谓善矣。然徒以之富家,终非治道术者之本意也。

轻重一派,深知社会生计之进化,出于自然,无可违逆。《史记·货殖列传》曰:“老子曰:郅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誇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此极言日趋繁盛之社会,断不能以人力挽之,使返于榛狉之世也。社会改革,当从组织加之意。至于生利之术之进步,人民对天然知识之增加,暨其享用之饶足,与风气之薄恶,了不相干。恶来世之浇漓,遂欲举一切物质文明,悉加毁弃,正医家所谓诛伐无过;不徒事不可行,本亦药不对证也。此义论道家时已详言之。观《史记》之言,则古人久知之矣。

轻重一派,近乎今之国家社会主义。许行之言,则几于无政府主义矣。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其徒陈相则曰:“从许子之道,则市价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价相若”,云云。此等说,今人无不闻而骇。而无庸骇也。郅治之极,必也荡荡平平,毫无阶级。而阶级之兴,首由生计。政治既成职业,从事于此者,势必视为衣食之图,其利害遂与民相反,政治总无由臻于极轨,论墨学时已言之。许行必欲返诸并耕,盖由于此。其于物价,欲专论多寡,不计精粗,亦欲率天下而返于平等。孟子谓:“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巨屦小屦同价,人岂为之哉?”谓精粗同价,必无肯为其精者。而不知许子之意,正欲汰其精而存其粗也。此似举社会之文明而破坏之者。然至全社会之生计皆进步时,物之精者将自出。若大多数人,皆不能自给,而糜人工物力,造精巧之物,以供少数人之用,则衡以大同郅治之义,本属不能相容。许子之言,自有其理。特习于小康若乱世之俗者,不免视为河汉耳。

第十四章阴阳数术

《汉志》阴阳,为诸子十家之一,数术则别为一略,盖由校书者之异其人,说已见前。论其学,二家实无甚区别。盖数术家陈其数,而阴阳家明其义耳。故今并论之。

司马谈《论六家要指》曰:“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汉志》亦曰:“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盖所长者在其数,所短者在其义矣。然阴阳家者流,亦非皆拘牵禁忌之徒也。

阴阳家大师,当首推邹衍。《史记》述其学云:“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为,《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此二十一字,疑当在“大并世盛衰”下。大当作及)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史事地理,均以意推测言之,由今日观之,未免可骇。然宇宙广大无边,决非实验所能尽。实验所不及,势不能不有所据以为推,此则极崇实验者所不能免。邹衍之所据,庸或未必可据;其所推得者,亦未必可信。然先验细物,推而大之,其法固不误也。

庄周有言:“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多闻且当阙疑,何乃驰思太古之初,矫首八荒之外,专腐心于睹记所不及乎?不亦徒劳而无益哉?邹子之意,盖病恒人之所根据,失之于隘也。原理寓于事物。事务繁多,必能博观而深考之,籀其异同,立为公例,所言乃为可信。否则凭狭隘之见闻,立隅曲之陋说,不免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之诮矣。此邹子所以骛心闳远,于睹记之所不及者,必欲有所据以为推也。《盐铁论·论邹》篇谓:“邹子疾晚世儒墨,守一隅而欲知万方”,其意可见。夫于睹记之所不及者,且欲有所据以为推,岂有于共见共闻者,反置而不讲之理?故邹子之学,谓其骛心闳远可,谓其徒骛心于闳远,则不可也。

邹子之学,非徒穷理,其意亦欲以致治也。《汉志》著录衍书,有《邹子》四十九篇,又有《邹子终始》五十六篇。其终始之说,见《文选·齐安陆昭王碑注》。谓虞土,夏木,殷金,周火,从所不胜。秦人以周为火德,自以为水德,汉初又自以为土德,皆行其说也。《汉书·严安传》:安上书引邹子曰:“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之。”则五德终始之说,原以明政教变易之宜,实犹儒家之通三统,其说必有可观矣。《史记》谓邹奭“颇采邹衍之术”;又谓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则邹奭似更定有实行之方案者。岂本衍之理论为之邪?《汉志》载《邹奭子》十二篇。又有《公梼生终始》十四篇,注曰:“传邹奭终始。”岂即传其所定实行之方案者邪?虽不可知,然其说必非汉之方士经生,徒求之服饰械器之末者可比矣。而惜乎其无传也。

《史记·项羽本纪》载范增说项梁,引楚南公之言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汉志》阴阳家,有《南公》三十一篇。注曰:“六国时。”《史记正义》曰:“服虔云:三户,漳水津也。孟康云:津峡名也,在邺西三十里。……南公辨阴阳,识废兴之数,知秦亡必于三户,故出此言。后项羽果渡三户津,破章邯军,降章邯,秦遂亡。”说近附会。(果如所言,虽字何解?况上文曰:“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仅为亡国怨愤之词,绝未涉及预言之义邪?)然《汉志》谓南公在六国时,而《集解》引徐广亦谓其善言阴阳,则必为一人可知。岂范增引南公此言,虽无以为预言之意,而楚人之重南公之言而传之,则实以其为阴阳家有前识故邪?若然,则当时之阴阳家,不独能如邹衍之顺以臧往,并能逆以知来矣。或不免泥于小数之讥也?

《汉志》天文家,有《图书秘记》十七篇。此未必即后世之谶纬。(《后汉书·张衡传》载衡之言曰:“刘向父子,领校秘书,阅定九流,亦无谶录。”则《七略》中不得有谶)然谶纬之作,有取于天文家者必多,则可断言也。历谱家有《帝王诸侯世谱》二十卷,《古来帝王年谱》五卷。使其书亦如《史记》世表、年表之类,安得入之数术?(当入之春秋家矣)疑亦必有如《春秋纬》所谓“自开辟至于获麟,三百二十七万六千岁,分为十纪”等怪迂之说矣。此说如确,则其所用之术,颇与邹衍相类。故知学术思想,无孑然独立者,并时之人,必或与之相出入也。

《洪范》五行,汉人多以之言灾异,殊不足取。然亦自为当时一种哲学。若更读《白虎通义·五行》篇,则其网罗周遍,尤有可惊者。此篇于一切现象,几无不以五行生克释之。其说亦间有可采。犹蓍龟本所以“决嫌疑,定犹豫”,而《易》亦成为哲学也。

诸家中思想特异者,当推形法。《汉志》曰:“形法者,大举九州之势以立城郭宫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以求其声气贵贱吉凶。犹律有长短,而各征其声,非有鬼神,数自然也。”(然,成也)此今哲学所谓唯物论也。《汉志》又曰:“然形与气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无其气,有其气而无其形,此精微之独异也。”则驳唯物之说者也。中国哲学,多偏于玄想,惟此派独立物质为本。使能发达,科学或且由是而生,惜其未能耳。

《汉志》数术略六家,其书无一存者。惟《山海经》,形法家著录十三篇,今传世者十八篇。因多信其书非全伪。然今之所传,必非《汉志》之所著录,不在篇数多少之间也。《汉志》“大举九州之势以立城郭宫舍”,二语相连。“大举九州之势”,乃为“以立城郭宫舍”言之。谓九州地势不同,立城郭宫舍之法,各有所宜也。《王制》曰:“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谷大川异制”,盖即此理。《管子·度地》篇所载,则其遗法之仅存者也。《汉志》著录之书:曰《国朝》,曰《宫宅地形》,皆“立城郭宫舍之法”。曰《相人》,曰《相宝剑刀》,曰《相六畜》,则所谓“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数,器物之形容”者。《山海经》一书,盖必与“大举九州之势”有关,然仍必归宿于“立城郭宫舍之法”,乃得著录于形法家。若如今之《山海经》,则全是记山川及所祀之神,与形法何涉?《汉书·郊祀志》载汉时所祠山川极多,多由方士所兴。方士虽怪迂,其所兴祠,亦不能全行凿孔,必其地旧有此说。今之《山海经》盖当时方士,记各地方之山川,及其所祀之神者(此以大部分言。其又一部分,则后人以当时所知之外国地理附益之。此说甚长,当别论),乃宗教家之书,非形法家言,并非地理书也。以《汉志》体例论,当援《封禅群祀》之例,入之礼家耳,与形法何涉?

第十五章方技

方技一略,《汉志》分为四家:曰医经,曰经方,曰房中,曰神仙。医经为医学,经方为药物学,房中亦医学支派。三者皆实在学问;循序前进,本可成为正当科学,不徒本身有用,亦于他种学问有裨,惜乎未能如此,顾以阴阳五行等说涂附之耳。神仙一家,在当时似并无理论根据。及后世,因缘际会,乃与儒释并称三教。此则奇之又奇者也。(参看本章附录三、四)

先秦医籍,传于后世者,凡有四家(虽有后人羼杂,然大体以先秦旧书为依据):(一)《素问》;(二)《灵枢》,皇甫谧以当《汉志》之《黄帝内经》(见《甲乙经》序);(三)《难经》,托诸扁鹊,疑为《汉志》《扁鹊内外经》之遗;(四)《神农本草经》。《汉志》有《神农黄帝食禁》七卷。《周官医师》疏引作《食药》。孙星衍谓《汉志》之禁字实讹,盖即今《神农本经》之类也。说皆不知信否。然《曲礼》:“医不三世,不服其药。”疏引旧说曰:“三世者,一曰黄帝针灸,二曰素女脉诀,三曰神农本草。”似古代医学,分此三科,传于今之《灵枢经》,为黄帝针灸之遗,《难经》为脉诀一科,《本经》则神农本草一科也。(三世非父祖子孙传相,犹夏殷周称三代)三者并方技家质朴之辞。惟《素问》一书,多言五行运气,为后世医家理论所本。(中国医学,可分三期:自上古至汉末为一期。其名医:《汉志》谓“太古有岐伯、俞袝,中世有扁鹊、秦和”。列传于史者,前有仓公,后有华佗。而方论为后人所宗者,又有张机。此期医学,皆有专门传授,犹两汉经学,各有师承也。魏晋而后,专门授受之统绪,渐次中绝。后起者乃务收辑古人之遗说,博求当世之方术。其书之传于后者:有皇甫谧之《甲乙经》,巢元方之《诸病源候总论》,孙思邈之《千金方》,罗焘之《外台秘要方》。至宋之《惠民和剂局方》而结其局。此一时期也,务掇拾古人之遗逸,实与南北朝、隋、唐义疏之学相当也。北宋时,士大夫之言医者,始好研究《素问》,渐开理论医学之端。至金、元之世,名医辈出,而其业始底于成。直至今日,医家之风气,犹未大变。此一时期,盖略与宋、明之理学相当。清儒考据之学,于医家虽有萌蘖,未能形成也。各种学问之发达,皆术先而学后,即先应用而后及于原理,惟医亦然。北宋以前,医经、经方两家,皆偏于治疗之术,罕及病之原理。虽或高谈病理,乃取当时社会流行之说,如阴阳五行等,以缘饰其学,非其学术中,自能生出此等理论也。宋人好求原理,实为斯学进化之机。惜无科学以为凭借,仍以阴阳五行等,为推论之据。遂至非徒不能进步,反益人于虚玄矣。此则古代医学,本与阴阳五行等说相附丽之流毒也。中国术数之学,其精处,亦含有数理哲学之意,然终不脱迷信之科臼,弊亦坐此)

神仙之说,起于燕、齐之间,似因海市蜃楼而起。故其徒之求神仙者,必于海中也。神仙家之特色,在谓人可不死。古无谓人可不死者。《礼记·檀弓》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礼运》曰:“体魄则降,知气在上。”《祭义》曰:“众生必死,死必归土。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盖吾国古代,以为天地万物,皆同一原质所成,而此等原质,又分为轻清、重浊二类。轻清者上为天,重浊者下为地。人之精神,即《檀弓》所谓“魂气”,《礼运》所谓“知气”,《祭义》所谓“昭明之气”,乃与天同类之物,故死而上升。人之体躯,即《檀弓》及《祭义》所谓“骨肉”,《礼运》所谓“体魄”,则与地同类之物,故死而下降。构成人身之物质,原与构成天地之物质同科,故曰:“民受天地之中以生”(《左传》成公十三年),又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也。然则鬼神者,亦曾经构成人身之物质,今与其体魄分离而已矣。此为较进步之思想。其未进步时之思想,则所谓神所谓鬼者,皆有喜怒欲恶如人,墨子之所明者是也。偏于物质者,为形法家之说,可谓之无鬼论。此三说者,其有鬼无鬼不同;同一有鬼也,其所谓鬼者又不同;要未有谓人可不死者。求不死者俗情,谓人可不死者,天下之至愚也;曾是言道术者而有是乎?古人虽愚,亦岂可诳。故知必缘海上蜃气,现于目前;城郭人物,一一可睹;目击其状,而不解其理,乃有以坚其信也。神仙家之说,其起源盖亦甚早。《汉书·郊祀志》谓齐威、宣、燕昭王,皆尝使人人海求三神山。然其说实不起于战国。《左氏》载齐景公问晏子:“古而无死,其乐何如?”古无为不死之说者,景公所称,必神仙家言也。神仙家皆言黄帝。黄帝东至于海,登丸山(《汉志》作凡山,在琅邪朱虚县),而邑于涿鹿之阿,实燕、齐之地。得毋方士术虽怪迂,而其托诸黄帝,固不尽诬邪?然其无理论以为根据,则无俟再计矣。神仙家求不死之术,大抵有四:一曰求神仙,二曰导引,三曰服饵,四曰御女。求神仙不足道。导引、服饵、御女,皆医经、经方、房中三家之术也。今所传《素问》,屡称方士。后世之方士,亦时以金丹等蛊惑人主。张角等又以符咒治病,诳惑小民。符咒者,古之祝由,亦医家之术也。则知神仙家虽不足语于道术,而于医药之学,则颇有关矣。《汉志》列之方技,诚得其实也。

附录三(此与下附录四,皆予读汉书札记。因辞太繁,故仅节录)

天下事无可全欺人者。人之必死,众目所共见也。以不死诳人,其术拙矣。然时人信之甚笃,盖亦有由。淫祀之废也,成帝以问刘向。向言:“陈宝祠自秦文公至今七百余岁矣,汉兴世世常来。光色赤黄,长四五丈,直祠而息,音声砰隐,野鸡皆雊。每见雍太祝祠以太牢,遣候者乘乘传驰诣行在所,以为福祥。高祖时五来,文帝二十六来,武帝七十五来,宣帝二十五来,初元元年以来亦二十来。”此众目昭见之事,非可虚诳。盖自然之象,为浅知者所不能解,乃附会为神怪。其说诬,其象则不虚也。神仙之说,盖因海上蜃气而起,故有登遐倒景诸说,而其所谓三神山者,必在海中,而方士亦必起于燕、齐耳。

《史记·封禅书》曰:“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汉书·郊祀志》:谷永述当时言神仙者之说,谓能“(同遥)兴轻遐举,登遐倒景,览观县圃,浮游蓬莱”。司马相如《大人赋》曰:“世有大人兮,在于中州。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竭轻举而远游。垂绛幡之素蜺兮,载云气而上浮。”皆可见神仙之说初兴,由蜃气附会之迹。

神仙家之说,不外四端:一曰求神仙,二曰练奇药,三曰导引,四曰御女。练药、导引、御女,皆与医药相关。《汉志》神仙家,与医经、经方、房中同列方技,盖由于此。然奇药不必自练,亦可求之于神仙。《史记·封禅书》:三神山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又谓始皇“南至湘山,遂登会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药”是也。《史记·淮南王传》:伍被言:秦使徐福人海。“还为伪辞曰:臣见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王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愿请延年益寿药。神曰:汝秦王之礼薄,得观而不得取。”尤显而可见。此与自行练药者,盖各为一派。

服食与练药,又有不同。练药必有待于练,服食则自然之物也。《后汉书》注引《汉武内传》,谓封君达初服黄莲五十余年,却俭多食茯苓,魏武能饵野葛是也。《华佗传》云:“樊阿从佗求方可服食益于人者,佗授以漆叶青黏散。”注引《佗别传》曰:“本出于迷入山者,见仙人服之,以告佗。”此神仙家言与医家相出入者。

导引之术,亦由来甚久。《庄子》已有熊经鸟申之言。《汉书·王吉传》吉谏昌邑王游猎曰:“休则俯仰屈申以利形,进退步趋以实下,吸新吐故以练臧,专意积精以适神,于以养生,岂不长哉!”王褒《圣主得贤臣颂》曰:“何必偃仰屈信若彭祖,呴嘘呼吸如乔、松。”崔实《政论》曰:“夫熊经鸟伸,虽延历之术,非伤寒之理;呼吸吐纳,虽度纪之道,非续骨之膏。”仲长统《卜居论》曰:“呼吸精和,求至人之方佛。”皆导引之术也。《华佗传》:“佗语吴普曰:古之仙者为导引之事,熊经鸱顾,引挽要体,动诸关节,以求难老。吾有一术,名五禽之戏: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猨,五曰鸟,亦以除疾,兼利蹏足,以当导引。”则导引又医家及神仙家之所共也。

《后汉书》言普行五禽之法,年九十余,耳目聪明,齿牙完坚,此行规则运动之效,首见于史者。注引《佗别传》曰:“普从佗学,微得其方。魏明帝呼之,使为禽戏,普以年老,手足不能相及,粗以其法语诸医。普今年将九十,耳不聋,目不冥,牙齿完坚,饮食无损。”云手足不能相及,盖其戏即今所传《八段锦》中所谓“两手攀足固肾要”者。《后书》注曰:“熊经,若熊之攀枝自悬也。鸱顾,身不动而回顾也。”云若攀枝自悬,则未必真有物可攀,亦不必其真自悬。窃疑《八段锦》中所谓“两手托天理三焦”,即古所谓熊经者。身不动而回顾,其为《八段锦》中之“五劳七伤望后瞧”,无疑义矣。《后汉书》又云:“冷寿光行容成公御妇人法,常屈颈鹅息,须发尽白,而色理如三四十时。王真年且百岁,视之面有光泽,似未五十者。自云:周流登五岳名山;悉能行胎息、胎食之方。,漱舌下泉咽之。不绝房室。(注引《汉武内传》:“王真习闭气而吞之,名曰胎息。习漱舌下泉而咽之,名曰胎食。真行之,断谷二百余日,肉色光美,力并数人。”又引《抱朴子》曰:“胎息者,能不以鼻口嘘翕,如在胎之中。”)孟节能含枣核不食,可至五年十年。又能结气不息,状若死人,可至百日半年。”胎食、胎息,即今所谓吞津及河车搬运之术。静之至,自可不食较久。二百余日或有之,云五年十年,则欺人之谈也。不息若死,亦其息至微耳。魏文帝《典论》曰:“甘陵甘始,名善行气,老而少容。始来,众人无不鸱视狼顾,呼吸吐纳。军祭酒弘农董芬,为之过差,气闭不通,良久乃苏。”盖导引宜顺自然,又必行之有序,而与日常起居动作,亦无不有关系。山林枯槁之土,与夫专以此为事者,其所行,固非寻常之人所能效耳。

房中,神仙,《汉志》各为一家,其后御女,亦为神仙中之一派。盖房中本医家支流,神仙亦与医家关系甚密耳。《后汉书·方术传》言甘始、东郭延年、封君达三人,率能行容成御妇人术。又冷寿光,亦行容成御妇人法。魏文帝《典论》谓:“庐江左慈,知补导之术。慈到,众人竞受其术。至寺人严峻,往从问受。奄竖真无事于斯,人之逐声,乃至于是。”此并《汉志》所谓房中之传。《史记·张丞相列传》言:“妻妾以百数,尝孕者不复幸。”盖亦其术。此尚与神仙无涉。《汉书·王莽传》:莽以郎阳成修言。黄帝以百二十女致神仙。因备和嫔、美御,与方士验方术,纵淫乐。则房中、神仙合为一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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