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百因必有果
牧怀谷这一死,也算是风光小葬,名誉俱保。
这时候整座潜川城中遍地哀鸿,几无一家幸免于难。不止折损了一批祖洲最有潜力的青年精英,连东道主家亦不能避过死亡阴影。实际上,对于天雍府的指责谩骂,确实随着牧怀谷的丧事销声匿迹。
虽则外界各有猜测,有说大总管心中有愧自绝明志,有说大总管玩忽职守引火烧身,更有甚者说这大总管不定就是被神君带走的奸细本人。但诸家好歹也都遣了人来参加葬礼,又纷纷去灵堂瞻仰了牧怀谷遗容,一来一去,勉强算把一些离谱流言压了下去。
这丧事排场从简,礼序依然缺不了一道。牧真作为天雍少主兼开塔司仪,当然免不得打头阵。苍厘自然还是随他左右,天未亮就早早候在了灵堂门口。
牧真着一身缌麻,笔直地立在白联下迎来送往。他一派清肃冷淡,不苟言笑,进堂的人便也远远点个头作罢。要么望而生畏不敢与他套近乎,要么想套近乎又明白眼下场合与时机绝不适宜。
自行了小敛后,牧真就不怎么说话了。苍厘也不打搅。两个人站得虽近,脑子各想各的。
只在府卫宣了桂宫名号后,牧真苍白的脸庞才稍微显出一点血色来。
苍厘闻声抬眼,不想迎面拾级而上的是一袭松灰素袍的凌安。
凌安可不像其他人避着道走,他照直冲着牧真来,大咧咧道:“怎么塔一开你人就没了?师父一直找你,说要给你诊脉来着。”
牧真越蹙越紧的眉头一松,露出恍然的神色。
“不过现在无所谓了。他老人家寻你不到,已经服了药安心闭关咯。”凌安撇嘴。
牧真当然得问:“什么药?”
“呿,一看就不关心。那我还说什么,得闲劳驾您自己去问一嘴吧。”
牧真冰冷眼色中流露出几分怒意。
凌安给他瞪着,毫不在意:“可惜师父却是很关心你。本来要我代劳行诊的,但想必你也不乐意。我呢,更不乐意。正好现在加赛了,你走之前师父或许能出关。要师父赶得及,那就皆大欢喜。要赶不及,我们权当作无事发生。怎么样?”
牧真冷哼一声,“正合我意。”
“嗯,正合你意。”凌安摇头晃脑学了个四不像。
苍厘听他两个夹枪带棒唠完,才礼貌截道:“先生,长空呢?”
“哦?哦!不好意思,受了点伤,在桂宫里养着,你有空去看看吧。不过说不定等你有空,它都好全了。”
苍厘看着他,一派平静地起了杀心。
凌安比较警觉:“诶你干嘛?杀气又起来了?”
他眉毛冲旁边飞了飞:“这别人家灵堂上,不合适。”
话音刚落,就听里头叮铃哐啷吵作一团。其中有把嗓子格外惹耳,锣也似的往一片纷杂中跳将出来,要锵着人好好说道说道。
再朝里探,原是一个裹着斩衰的憔悴妇人。她落着眼泪情难自制,一度悲天怆地寻死觅活。非说夫君之死另有隐情,分明是家主授意,强令夫君以命谢罪消弭众怒。希望宾客之中有仁人志士能站出来为自己做主,若能查得真相必当以重礼酬谢。
众人皆知牧怀谷的死确属蹊跷。一夜暴毙不提,家主亲命收敛后还以咒封棺禁止任何人触碰尸体。这当然引得主管夫人极度不满。如今悲痛之余竟不能再忍,当场发作诘难,反复叨念此事疑点,希望有人证得夫君清白。
一旁围了几个女眷好生劝解。唯独牧尔蓉缩在一边,眼神呆滞,泪水涟涟。她这模样不是孤女胜似孤女,面色比其母凄惨更甚,瞧着极为可怜。
见这妇人大闹灵堂,牧真当然生气。他却站在原地没动,只撇过眼去切切道:【舅舅怎么娶了这等不安生的女子。】
【难为这一家还能养出个牧开兰。】苍厘中肯评价。
牧真顿了顿,轻声回道:【这女子并非阿兰生母,算她小姨。】
苍厘稍微有了兴致,一如他往日坐在酣然喧哗的客商间那般循循道:【我差不多猜到了。你说还是我说?】
牧真由此说了两个表姊妹的身世。
牧开兰打小就没了母亲。她的生母宋宜风因产后病而亡,很快父亲就借着养育幼女的名义娶了小姨子宋香琴。头胎生下的牧尔蓉不足月,常被借着身体差的由头,抢走了许多本来属于牧开兰的东西。两年后宋姨娘诞下第三子,被牧怀谷扶正为夫人,得了二房内事权,愈加嚣张跋扈。
牧开兰名义上虽是长女,但一直受到继母小姨的排挤。没想到一次偶然事故,她远远与关禁闭的牧真搭上了话,自此两人常常暗中保持联系。
后来与沙雅联姻,主府指了二房次女。可牧尔蓉不想嫁,亲娘宋夫人更是不情愿。所以就由牧怀谷出面斡旋,最终换成了长女牧开兰。
牧开兰偷偷与牧真商量逃跑计划时,曾忍不住哭诉,说自己的娘亲可能是被小姨害死的。
牧真占了一卦,发现确实如此。最为敬爱的二舅舅甚至成了间接害死二舅母的帮凶。
他一度不愿再与牧怀谷亲近,也不再受人接济。牧怀谷很快发现异样,只寻了机会来向他道明自己心中无法言说的苦楚。说当初妻子显怀时提出要小姨子入府照顾,不料小姨子有心成为他房内人,给他下了药成就好事。他不想伤害妻子,但还未想出两全之法,妻子已知其事,自此抑郁寡欢,并在产后自尽。他对不起一个,不能再对不起两个,而且他得负责。所以纵然觉得小姨子有错,他还是娶了她。
【这是舅舅那时唯一有瑕疵的地方。】牧真叹气,【舅舅是有他自己的苦。若不是当断不断受其乱,又怎会轻易受人挑拨,做出背叛之事。】
【……你是真的不信,还是有意蒙蔽自己。】苍厘无情道,【听下来通篇都是借口,错的都是别人。起因明明是作总管的没管好自己,在妻子孕时与人私通。如果他当真认为这是错事,往后所有便不会发生。他害死妻子是真心,贪恋小姨子美色也是真心。但凡他真对亡妻有敬意,牧开兰就不会来找你哭诉,甚至不会因此替嫁。不是吗?】
牧真看着他,澄明眼波浸出几缕惶然。
苍厘知他所想,却没住口:【不用同情他。说到底,圣灵子你和其他人在他心中都是一样的棋子罢了。】
牧真哽了哽,苦溜溜道:【你一定要在他葬礼上说这些吗?】
苍厘一如既往地冷静:【死者为大,你当没有听过。】
牧真收回视线,眼睫乱眨,瞧着憋屈又难过。
苍厘叹了口气:【我其实很理解,一个人死后,只受过他好处的人是怎样轻易原谅他所有的恶行。毕竟他生前待你确实不薄,亦或者藏在蜜下的刀子还没来得及捅到你。】
言及此处,他特意提醒:【别忘了咬心童子。鬼市那时候他是打算杀你来着,没得手罢了。切身利益前还谈什么舅甥情深,只要你挡路,他可不会手下留情。】
牧真干巴巴应了一声。没精打采,亦有所思。
苍厘轻咳:【好了,不说这个了。说说你这个便宜舅母怎么忽然发疯了。】
牧真并不客气:【我没有这个舅母。】
他倒是亲疏分明。苍厘笑了:【好好好,看样子你二舅干的坏事她或多或少也知道,这是怕牵连要闹大呢。虽然这个节骨眼上闹起来好像是有点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