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渡人
以身渡人
七月十四,这是万法会的最后一天,鬼门即将在今夜子时关闭。寻常的鬼一般都会在今天回到地府,否则要么被人间的阳气消灭,要么被玄门的人发现抓起来,当然,更多的是被鬼差抓回去受罚。
但玄门不知道这群恶鬼会不会回去,但他们只知道这是积攒功德的最后一天了。很多玄门的人都焦躁不安,而那群恶鬼也有些急躁,大多开始无差别伤人了。
归初挥出一掌,拦下无念飞来的一爪,依旧是满眼的慈悲,分明是对着一个恶鬼,却不急不躁,声音和缓:“前辈,莫要再造杀孽了。”
他身后护着的小孩已经被吓哭了,哭声混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显出几分悲凉。
这几日来,因为无念的随心所欲,哪怕莲花派的和尚们尽力在救人,也还是死了不少无辜的百姓。
无念不是人,哪怕连续十几日不眠不休,也面色如常。可眼前的归初不行,哪怕他修为高,这几日的操劳下来,还是面容憔悴,但他的身姿依旧挺拔,宛如青松。
忽而袖子一沉,归初低头看去,是身后的小孩拉住了他的袖子,因为害怕,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哭声小了些,只是依旧含着眼泪。
他慈爱地摸了摸小孩的头,念了声佛号,低声安抚几句,然后擡头看向无念,道:“前辈,莫要再添杀孽了,短短几日,已经有无数的无辜百姓丧失生命了,您还是放不下心中的恨吗?”
归初观察力不错,早早就看出了无念眼中的恨意,好似这天地间所有生灵都对不起她。
无念淡道:“放不下又如何?”
归初的师弟们赶过来了,他将怀里的小孩递给师弟,而后才看过去,眼里好似些不忍,“用恨意来填平恨意,只能增添您的恨意,前辈,您这是何苦呢?”
无念冷笑:“那你觉得该如何呢?”
归初温声道:“过去这么久了,您所恨的人或者事都早已经没有了,前辈苦苦执着于过去,不是太累了吗?”
无念冷淡地睨着他,淡道:“我知道你想套我的话,想知道我在恨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倒想看看,你听完后要如何开导我。”
无念从小是孤儿,被一座寺庙的长老收养。她开智很早,从踏入寺庙的那一刻起,就隐约有了记忆。于是她清晰地记得那座寺庙里除了那个心软的老和尚,其他人是如何嫌恶她的。
其实嫌恶没什么,她也不喜欢他们。可那寺庙白日里庄严肃穆,夜晚却花天酒地,那些所谓的高僧们喝酒吃肉,在佛像下面寻欢作乐。
老和尚一直尽量瞒着她,可她早就知道了,隔着绣满菩提花的帘布,她能听见那种腌臜的声音,酒味和香粉味混杂在香火味中,比山下的臭水沟还要令人作呕。
风撩动帘布一晃,她能窥见幽幽烛火,佛祖端端正正坐在莲花宝座上,对底下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佛了,若是有,怎么纵容那群花和尚如此放肆呢?
他们借着佛敛财,又仗着术法杀人,佛祖不管,官府不管,老和尚也不管。
他只会在他们寻欢作乐之时,闭着眼睛念经,好似这样就心静了,可手中的念珠却越撚越慢,自欺欺人罢了。
“来此处上香的人,若是有钱,他们便会杀了夺财,若是貌美,夜半则会有和尚摸到她们的厢房门口。即便当日便想走,也走不出那座山。寺庙有个地窖,里头关着无数个貌美的女子,日日受着折磨,要么疯掉,要么死掉。死了就拉到寺庙后面的荒地里埋着,经年日历,那底下不知埋了多少冤魂。”
“可他们被寺庙镇着,走不掉,离不开,只能日日夜夜被诵经声折磨。我天生阴阳眼,很小的时候就能听见他们的哭嚎声。可老和尚依旧什么也不说,只会捂住我的耳朵,念起经。”
“我长大后,道术高强,他们觉得害怕了,想赶我走,我本来也没有留恋,便是同意了。但尚未走远,老和尚就被杀了,他们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可没想到我很快就回去了。老和尚被杀是活该,他总觉得以命可以渡他们,可被我杀,他们也是活该,谁教他们不如我厉害。”
她送走了所有冤魂,然后放了一把火,将一切都烧了个干净。可心里依旧不痛快,不知从何时起,她就恨上了所有人。
恨那群来上香的人眼瞎,恨那群和尚虚伪,恨庙堂里的佛不作为,恨老和尚懦弱无能,恨世间一切的人。
无念看向归初,唇角弯出一点弧度,带着些许嘲讽的意味:“听完了吗,你要如何渡我?”
归初温声道:“前辈所恨的,应该只是那位以身渡人的大师吧?”
无念眼神微闪,随后露出一个冷笑:“何以见得?”
“阿弥陀佛。”
归初双手合十一拜,指尖轻轻点在自己的心口,“前辈应该很清楚。”
他上前一步,身后的师弟吓得要拉他,却被避开了,他回头,冲二人摇摇头,示意他们放心,而后走入雨中,走到了无念对面。
细雨如丝,洗的那双眼睛格外明亮,里头悲天悯人的慈悲几乎快要溢出来,无念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看到那老和尚。
可老和尚没有眼前人那么豁达,他慈悲却也懦弱,又因自己的无能而痛苦,天赋一般,术法一般,若非前任主持临死前给了他一本《无上道术》,其余人想得到此书,他早已经被杀了。
可最后这书还是被被抢走了,他也死了。
眼下这个和尚也该去死。
无念突然眸色一冷,归初察觉到了,却面不改色,他慢声道:“您从始至终恨的,唯有他一人,只是前辈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无念不语。
归初接着道:“出家人慈悲为怀,遇不平则出手,见苦难则渡人。只是天底下很多事情都不能轻松解决,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于是便心有不甘,不甘则生怨,怨则乱心。那位大师并非只是在渡他人,更是在渡自己。”
无念神色微动,隐约记起老和尚的脸,很清瘦的一张脸,虽然总在笑,可眼里一直有几分愁苦。
也许真的是太累了吧,所以才会在自己离开后,主动上交那本书,然后自焚于院中。都说高僧有舍利子,可无念并未在那堆灰烬中发现什么,于是她把所有人都烧了。
真好,一个舍利子都没有。
他们不是好人,老和尚也算不上高僧。
“可我放不下,”无念笑起来,眼神冰冷,“这么多年来,日日记着,哪儿能因你几句话就放下呢?无论我是恨一人,还是恨所有人,与我而言,都没有任何分别。恨就是恨,小和尚,你渡不了我。”
她猛然出手,一掌拍过去,归初应该是能躲的,但他没有,生生受了这一掌,被打落到地上,呕出一口血。
“师兄,师兄!”
他的师弟们急忙过去扶他,可归初摆了摆手,自己强撑着站起来。僧衣沾染泥水,脏的不成样子,领口处绣的莲花被血染成红色,雨水落下,慢慢晕染开来。
他咳嗽几声,擡起头来,许是因为疼痛,唇瓣发白,嗓音也发颤:“若是小僧也以命渡您呢?”
“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