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为师
一日为师
“多谢汤老指点,裴显知道该怎么做了。”
留下这句满是敬意的感谢,他躬身一礼后,告辞离去。
汤法面露满意之色,随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两三句话便能说明白的事,你偏要与他兜那么大一圈子。”邢兰连忙走进屋,心疼地给他顺气,嘴上却不肯饶人。
“你又不是不知道,聪明人最讨厌别人三两句把话说的太明白。”汤法轻笑,虚弱地回答:“旁人说得越是明白,他们越是不信,反倒是多绕几个弯,多透露些消息,他们自己想明白了,才会心悦诚服。”
邢兰轻哼:“这么简单的道理,他这么多年都没想明白,可见也没聪明到哪里去。再者说了,就让他糊涂着不好吗?裴家小子不回来就不回来,独揽北境政权又如何?兵权仍在婉婉自己手上不就行了?没有兵权的节度使,还能翻出天去?”
“你可不要小看似裴家这样的世家。”汤法摇头:“尽管他们当下,在和陛下的较量中节节败退,彻底陷入被动。但那是因为,陛下终究没有做得太绝。唐家也好,其他世家也罢,说到底,是他们动手在先,给了婉婉光明正大的反击理由。凭国法,将其彻底铲除。”
说到这里,他一脸与有荣焉地道:“这就是婉婉的高明之处了。不论做什么,她都时时刻刻占尽人伦天理。怀菩萨心肠,行霹雳手段。仁君的名声她要,暴君的好处她也要,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会打算盘的了。”
邢兰默默翻了个白眼,又来了,打从婉婉大权独揽,尽显政治才华后,家里老头子就像所有遇到高徒的名师那般,时不时就要跟着嘚瑟一番。
正打算笑话他的时候,夸完爱徒的汤法又说回正事:
“裴家在内的所有世家,哪怕因此而惊惧,惶恐,心有戚戚,也豁不出去彻底决裂,与陛下背水一战。裴启是裴家这一代最有出息的孩子,也是裴显最看重的儿子,若陛下铁了心将人丢在北境,切断他与裴家之间的联系,只怕看不到希望的裴显会因此铤而走险。你呀,怎么就是记不住,凡事总要留一线的规矩?”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将敌人逼入死角,让他们在绝望中失败固然痛快。但也容易引发敌人背水一战。
那种前后都是绝路,于是豁出去一切的临死反扑,是极其可怕的。
因此这条规矩与慈悲无关,只是为了更好地保全自己罢了。
邢兰轻轻一叹:“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这不是,心疼你拖着病体,还要多费心神盘算这些吗?”
汤法微笑着与她双手交握,一如既往地轻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抚:“裴显出身显赫,自打年轻时起就恃才傲物,出身没有他好,又或是官位没有他高的人说话,他是听不进去的。如今朝中的人,别看他嘴里夸着年少有为,实则一个都瞧不上。这番话,只能我去对他说,他才会听。人活于世,最幸运与最得意的,便是能做舍我其谁之事。我很高兴,有这样的福气。”
邢兰噗嗤一笑,拿他没有办法。
看着她的笑颜,汤法眼中笑意微微一顿,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妻子随着年纪增长愈发消瘦的手背,心中盘桓了多日的话,终究是没有勇气开口。
或许,有那么些话,只有到那一天才说得出口了。
他遗憾地想。
邢兰正纳闷他忽然间的沉默,刚要开口问,就见汤法又开始剧烈地咳嗽,便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伸手为他顺气,一脸担忧。
……
翌日朝会上,钟离婉得了裴显奉上的辞官奏疏。
她假意挽留了两回,后者始终坚定不移,钟离婉手里捏着那份奏疏,居高临下地看了裴显良久,才叹了口气,无比遗憾地说:“也罢,朕准了就是。”
“哎,岁月不饶人,朕还记得初登基那会儿,裴卿的鼎力相助。”
分外真挚地说完这话,钟离婉特命户部提高了裴显辞官归乡后的待遇,后者感激涕零,连连谢恩。
这对曾经相看两相厌,后来逐渐放下成见,通力合作过,又重新疏远过的君臣毫不见外地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上演了一场感人泪下的诀别——
“这愁人的老匹夫,朕晾了他这好些年,总算是转过弯来了!”
甫一回到永乐殿,眼看着迎面而来的孔芙,钟离婉也不费话,直接就将手中裴显的辞官奏疏递了过去,一脸解气。
孔芙不疾不徐地行完礼,才打开那份奏疏,看完以后,也是面带笑容:“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裴显这一去,以他为首的势力必然土崩瓦解,往后陛下的隐患,又少了许多。”
钟离婉笑道:“还是老师有办法。”
话音刚落,小安子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大礼都顾不上行,张嘴便嚷:“陛下,不好了,左相府来了人,说左相怕是不成了!”
上一刻还打算对汤法赞不绝口的钟离婉直接愣住:“什么?”
……
她甚至顾不上沐浴,径自换了身衣服,调了两百禁卫军来,星朗亲自为她赶车,琉璃、胭脂一左一右伴着她,就这样离开了皇宫,直奔左相府而来。
她到时,汤法气若游丝地躺在榻上,太医令刚给他施完针,又用了钟离婉私库中拿出来的千年人参,才勉强吊住了汤法的命。
“左相如何?”她厉声问。
太医令是难得不怕钟离婉的人,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恕罪,臣等已经尽力了。左相已呈油尽灯枯之相,本该精心调养,不动丝毫心神,佐以汤药,或还有一两年的时光……偏偏他是个闲不住的,什么都放不下,什么都要从头谋算……如今耗尽心力,神仙也难救!大约,就在今晚了。”
钟离婉一震。
耗尽……心力。
这时汤法悠悠转醒,注意到了钟离婉的到来,双眼一亮,竟还想起床行礼。
钟离婉连忙吩咐人按住他,甚至亲自给他撚好了被角。
她坐到床边,双眼微红,一脸责怪:“老师是想让弟子心怀愧疚一辈子不成?太医令无数次叮嘱,要您精心调养,不费心神。您却偏偏要为了弟子,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被打发到屋外去的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惊。
但无人敢回头多看,低头径直出门,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关门声传来,钟离婉的控诉还没完:“一个裴显罢了,老师莫不是以为,弟子拿捏不住他?”
“瞧你这模样。”汤法笑了:“可别自作多情了,我哪里是为了你。”
他往门外扬了扬下巴:“不过就是期望你记着我的好,等我去后,好好待你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