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国之君
一国之君
离开宣政殿后,长长的甬道行到一半,汤法左右张望,见前后一眼望得到头的地方都无人迹,便打发走带路的小内侍,对周文说道:“陛下今日所说的那些话,你有何感想?”
他们放缓脚步,并肩往前。
周文知道,他所指的必然是那句无父无母,无夫无子,故而豁得出去的话。
“不瞒汤老,感想繁多且杂,不敢轻易开口。”
汤法沉默了片刻,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总觉得近来周文和陛下之间,疏远了许多。
他轻叹一声,依旧选择相信周文,此子心肠磊落,心怀天下,绝无可能背叛陛下。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不如,我等一并进言,请陛下再纳一皇夫?陛下不过三十岁,民间这个年纪开怀的妇人虽少,却也不是没有……”
他声音越说越低,耳根也渐渐变得绯红。
周文先是感到好笑,随后又紧皱眉头。
“怎么,不妥?”汤法忙问。
“这说到底是陛下的家事。”周文斟酌着字眼:“陛下似乎没有再婚的打算,也并不期盼拥有属于自己的血脉,我等何必多此一举?”
“这怎么能叫多此一举呢?”汤法面露不快:“我们也是为了陛下好。”
周文依旧摇头:“您还不明白吗?”
突如其来的反问让汤法一愣:“明白什么?”
“不管是不是为了陛下好,她都不愿意再由旁人擅自为她安排什么,更不喜欢被谁人逼着去做一些决定。但凡她想要做的,喜欢做的,谁也阻止不了。那些她不愿意做的,不喜欢做的,也一样。咱们这位陛下,是真正掌天下人生杀予夺的帝王,再不是小孩子了。”
顺她者昌,逆她者亡。
再无人有资格向她指手画脚了。
汤法反应过来,无力长叹。
两人再没有任何交谈,出了宫门便回到各自马车上,回到家中。
一直到用过晚膳,就着夜灯,他一边泡脚一边给身边算账的妻子说了今日之事。
末了,按老规矩,把心里闷了一天的话说给妻子听:“原本我也没想过这些,是她笑着对我说,她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任何软肋,因此比谁都更能豁得出去的时候,我这心里呐,霎时间便疼了起来。这孩子,自小命运多舛,比一般人都要过得艰难。身边可亲近之人寥寥无几,却难得没长歪了性子。好容易坐稳这皇位,成亲后,也总算是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又出了那种事情。眼看着她坐在龙椅上,影子都几乎与那张椅子严丝合缝。眼神却一天比一天冷漠,似是将所有人都拒于千里之外,我便越发不忍心。”
他絮叨了很多,也很久,邢兰都核对一个月的账目了,才听他说完希望她进宫时能劝上两句,最好能让钟离婉再挑个顺眼的皇夫,有个伴。
邢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明儿个太阳莫不是要从西边升起来的吧?我听见了什么?你这老古板竟然要女弟子二嫁?”
汤法气急败坏:“你这老太婆,又要作怪了是不是?不是你说婉婉贵为天子,多娶一房皇夫又如何?难道你就不想婉婉再找个可心人,小两口有商有量,和气度日?”
邢兰笑着给他顺气:“知道我在作怪,怎么还带真生气的?哎,你说的这些何尝不是我这几个月来思虑再三的?你这直心眼的老古板,这些日子没心没肺地照常吃喝,都没觉出我的忧虑来。”
不等汤法反应,她又叹了一声:“你也知道婉婉是谁,一国之君,至高无上。她平日里再如何敬着你我,我们也终究不是她的正经长辈。她打定主意的事,我等不好开口,也不能开口。第一回婚事,她羽翼未丰,难敌世家联手,终究是要妥协的。那时候北梁来的婚书,简直正中她下怀。既能避免自己的婚事落入世家算计,又能借北梁这块肥肉,令世家们摒弃前嫌,助她吞并北梁,实力大涨。”
“你我都忘了,她与那谢南岳后来再如何如胶似漆,这桩婚事也始终是两国邦交,是国事。”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这件事情上,我等旁观者竟都着了相。唯独婉婉这当局者,始终留着一份清明。老头子,你的这位弟子,她生来就该坐帝王宝座。”
“永远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永远清醒而冷静,永远坚定而不动摇。”
“寻常人家的情谊自然是好的,父母的慈爱,兄弟姐妹的温情,与良人相知相许的甜蜜。”
“但这些终究属于寻常人。”
“一个帝王,一个好皇帝,却不能为这些事所累。私情再好,只能是点缀,永远比不上江山与皇权。因为至高之处,不仅仅有权势,还有与之相伴相生的责任。”
“掌权者,掌天下万民之生死。”
“你这样的纯臣,当然可以一心爱民,不做他想。帝王却有欲爱万人,必杀千人之时。甚至欲爱天下人,而覆灭千万人也在所不惜。”
“眼神太癫狂或太清澈的注定做不了帝王,唯独天下人的敬与畏,爱与恨,喜与恶,都系于她一身的,才是帝王。”
“权势越鼎盛,责任越重大,到得最后,天下即她,她即天下,两相融合,密不可分。”
“因此。”她话锋一转,“这第二回婚事,我是什么都不会向她进言的。她想娶便娶,不想娶便不娶。我们足够幸运,能遇上彼此,自是知道白头偕老的好处。可对婉婉这等天生帝王而言,兴许一辈子都不涉足私情,对她会更有益处。”
汤法陷入沉思。
邢兰也随他自己想去,重新捡起账本,继续核对。
慢慢想吧,总能想明白的。
毕竟这些道理,她自己也是用了许久才领悟到的。
……
顺宁十五年,金陵城。
为了一睹天上地下第一场武剧考试之风采,府兵属前的空地上,如今早已是人山人海。
角落里的红衣少女一脸头疼地看着府兵属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大门,灵光乍现,她猛地拍了一下脑门。
“真笨,爬墙不就行了!在金陵城里呆久了,脑子都不好使了。”
嘟嘟囔囔地骂完自己,她踮起脚尖,将府兵属四面围墙仔细打量了一边,最终选中了一面较低,且墙内外都没有什么声响的地方。
少女双眼紧紧盯着围墙,缓缓后退,等到心里将距离估摸得差不多时,忽然一个助跑——
身后不知从何处探来一只白皙素手将她一把扯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