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流
倒流
叶芷君对将近四个月前重逢的那个黑夜,记忆最为深刻的不是脚踝扭伤的痛,而是砸在汤逸群头上那块矿石粗糙沉重的质感,溯回恐惧被替改的烙印,与恐惧的开端,如同每一个今夜与明天的交界——零点。
搅乱对时空的感知。
“你不是说你很大度,不记仇的吗?几个月前就说过了,给你砸出问题我会负责的,你也没去医院,这么长时间都好好的,说明没问题,如果你非要算,我住你家用掉的水电费房租费你算清楚把账单发过来,我给你结清,请我吃饭什么的你别那么不要脸,我也没少给你花过钱。”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只有呼吸和叹词,他似乎很疑惑,迟钝地又抛出一个问号:“啊?”
“你们吵架,然后你大半夜跑出来的?”旁边传来陌生男性的嗓音,“你把手机给我我来说。”
那男人清了清嗓子,音量逐渐增大,贴耳后维持:“喂,你是他爱人是伐?”音色虽然年轻,但用这样老派的称呼,年纪至少四十往上,“我们在医院,他意识不太清醒,我跟你把情况讲一下啊……”
“医院!?”叶芷君惊起,摸墙壁打开灯光,白炽光刺得眼睛疼,“哪家医院?”开免提,狗刨式下床,磕到膝盖,被角拖到地板上,翻衣柜找衣服换。
“在人民医院,我跟你讲,我跟两个朋友在外面吃饭,吃完了,开我内个摩托车回家吼,看到有人坐在路上,我摩托车发动机这么响,还打铃,但是他听不见一样的,两条腿就豁在路上……”
叶芷君已经脱掉睡裙,套上t恤,暴躁地打断:“你讲重点啊!”
“大马路边上内个绿化带里就那么点道,肯定开不过去的,然后我就下车了,我骂他神经病找死啊,但是他跟听不懂人话一样,动也不动,又不讲话,我就把他往边上拖嘛……”
“我让你讲重点啊!重点!事情经过你等我到医院再跟我讲,现在他什么情况,你跟我说啊,你喝酒了吗?”叶芷君穿上牛仔短裤在系拉链和扣子。
“哎呀你不要急嘛,唉你怎么晓得我喝酒了?你听我讲啊,就快讲到了嘛,然后我就把他往外拖嘛,内个人走的道凸起来的,很难拖哇,然后突然摸到什么东西,湿的,我看也不是水,颜色很深啊,拿内个摩托车灯一照,红的,血啊,我问他是不是被人打了,他讲不知道……”
叶芷君穿好衣服拿起手机打开门要跑出去,险撞上被吵醒的王爱珍。
她皱着眉问:“撒子事体啊,这么晚了同哪个打电话?听起来很急。”
电话里的声音持续传来:“我跟他讲同家里人打个电话,他也不晓得要摸裤袋,我摸他裤袋,没有手机……”
“汤逸群头被人打出血了,我要去医院。”
王爱珍瞬间清醒,转头叫站在主卧门口皱皱巴巴的丈夫赶紧换衣服开车去医院。
这过程中,电话那头不紧不慢地讲着他今晚的奇遇,仿佛武侠小说男主掉下悬崖捡到武功秘籍。
“意识都不清醒了,我就想,先送医院吧,然后就开摩托车送他到医院了……”
“等一下。”叶芷君捋清逻辑,再次打断:“你喝了酒,骑摩托车,走非机动车道遇到他,然后开摩托车送他到医院。”重咬喝酒、摩托车、非机动车道三个词汇。
“对啊,我是这样讲的。”
“你喝了酒还敢开摩托车?”
“欧呦,我跟你讲,开摩托车比汽车快,摩托车小,可以往缝里开你晓得吧。”
总而言之,汤逸群大半夜不晓得钻进哪个犄角旮旯又不知出于何种缘由被人打破了头,打得神志不清,豁着腿坐在非机动车道上,差点被喝了酒的摩托车司机撞死,戏剧性地获救,被喝了酒的摩托车司机飞得比汽车还快载去医院,还没出任何意外。
命这么大,肯定没事。
叶芷君冷静下来,让对方继续说。
“然后,然后,护士问了他几个问题,说他脑震荡,让拍ct,哎呦,医院大半夜也这么忙,医生都没工夫,护士给他包扎的,怪不得叫白衣天使哦,太辛苦了……”
凌晨开车一路畅通抵达医院,途中叶芷君存下摩托车大哥的电话号码,给汤逸群的手机打电话,提示音显示关机或不在服务区,不像抢劫,上微博翻他账号最新评论,搜索id实时广场。
果然,这小子心情好得很,大半夜上废弃医院耍去了。
到医院门口与摩托车大哥联系,进医技楼一楼大厅,人不多,汤逸群脑袋上裹着网套,和一个秃顶的正在接电话的中年男人邻坐,刚做完ct在等结果。
秃顶男人站起来,朝同样手机贴在耳边的叶芷君挥手示意,识别标志除电话和同频说话声外还有叶芷君父母。
叶芷君跑过去查看汤逸群的伤势,顺便同救助者道谢,止血布在后脑勺右侧,偏低,攻击者比他矮,是右撇子,肘部和膝盖有擦伤,白色t恤后领血迹明显,从伤口处沿后颈及耳部流淌入背部浸湿衣物,皮肤上的血迹已经被酒精擦干净,但仍有残留。
“你们闹矛盾啦?怎么大半夜一个人跑出来,要是遇到哪个脾气暴躁又缺德的,直接开过去,不要说腿废掉,讲不好命都没有了。”摩托车大哥直白地问。
“没有闹矛盾。”叶芷君擡头,“叔叔,辛苦你了,已经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王爱珍提醒:“挂号费都没给人结,傻子。”
叶芷君反应过来:“哦,你还不能走,你酒喝下去才多久。”
大哥连忙嘘声打手势示意不要说话,朝周遭打量,压低嗓子,眼珠子快掉出来,“你待会儿要报警千万别跟警察讲啊,我把你爱人送医院来的,啊,做人要有良心。”拍拍胸脯。
叶芷君掏出手机,点开支付宝,也压低嗓音:“这回没出事就算了,以后不能这样,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不能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别人又不欠你的,支付宝收款码找出来。”
转账一千块。
大哥还算听人劝,不急着开摩托车飞回家,仰在椅子上小憩,觉得仰着难受,踹掉鞋子,越过扶手,张着嘴四仰八叉躺在隔壁联排椅上。
汤逸群全程低着头不说话,难得这样安静。
叶芷君换座位到之前摩托车大哥坐的位置,到他左侧,她父母邻着坐右侧。
王爱珍先开口问:“怎么回事,谁打的你,跟你有仇还是打劫?”
叶芷君把问号打回去:“他脑震荡,前一个星期的事都不记得了,你问他这个他怎么可能答得出来。”
“失忆了。”王爱珍嘴成o字形,“好像韩剧哦,车祸癌症……车祸癌症还是不要了,呸呸呸,他不记得了还给你打电话,都没给他爸妈打……对呀,都没给他爸妈打电话。”从裤兜掏出手机点进通讯录,敲字母z,打给亲家母。
叶芷君比了个耶在汤逸群眼前晃一晃,停止,问:“这是几?”
他慢慢张开几乎黏合的嘴唇,答:“手指。”
完了,真成弱智了。
叶芷君又晃一晃,“我知道这是手指,我问你这里是几根手指,你要回答我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