寤寐求之(一)
寤寐求之(一)
旁边人有眼色,想来肯定是故人,她们在屋内闹腾几晚上,使尽媚术也没让对方斜眼看一下,这位女郎刚进屋,人家就起身来迎,互相看了看,便齐整整地退下。
无人也好,省得姒夭还要做样子,索性端起酒,不管对方清醒还是糊涂,总之醉了好办事,笑盈盈地:“咱们久别重逢,总要喝一盏啊,反正多了就睡,有我在边上也不怕。”
一边伸手将琉璃杯递过去,雪伯赢并未张口,她便用盏沿轻轻在唇边蹭了蹭,道:“你不喝算了,我也不是专门给人陪酒的。”
对面方才笑出声,好似之前都在梦中,他坐直身子,靠在软枕上,言语调笑,“你若喝一口,我便喝。”
姒夭说好,“有什么难,一路赶来正好口渴。”想去取杯子,却被雪伯赢伸手拦住。
她的腕落在他手心,一点点往胸口拉,指尖就快碰到袒露的皮肤,姒夭习惯性想收回,又晓得不是时候,用尽意念才强迫自己没有动。
雪伯赢擡起眸子,荡起说不尽的柔情,一汪春水里却又藏着天生的警惕,“我要与你,共用一盏。”
姒夭佯装生气,使劲将手腕抽回,“行,你还怕我下毒啊,想让你死,何必等到今日。”
对面摇了摇头,未等她拿起酒盏,又一把夺来,仰头而尽,姒夭愣住,寻思到底为何,却看他眸子沉下,“你就如此看我。”
瞬间出神,滚热气息飘到耳际,“我不过想与你共用一盏而已。”
没来得及应声,对方又坐回去,依旧保持一臂的距离,那股压迫感顿时消散。
姒夭方回过神,“雪公子还是如此有趣,说话没个正经,与我喝一盏,自己喝一盏,要不是怕下毒,有什么不同呐。”故意装不懂,很快转移话题,“你看到我也不惊奇,怎么不问一句如何逃出来的啊。”
一个逃字足以耐人寻味,谁不知她嫁给丰臣,天下第一人,即便叛齐入安,还能当安之相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谁会逃。
“相国夫人过得不好?我看君泽倒不是那样的人,外面不都说嘛,若不是为独拥美人,素来冷静自持,能把天下算进去的第一谋士怎会丧心病狂逃离母国,去给他人做嫁衣。”
语气不好,意味不明,姒夭瞧他,倒有丰臣谋划人心的样子,不过前者总有坦荡的缘由,而对面人郁沉阴鸷,犹如深渊。
欧阳家的男丁全部死光,齐子鱼也被灭族,谁知当初丰太宰的案子是不是此人从中作梗,零零总总,该死的人,无辜的魂,全都落在对面人身上,让他笼罩在一团鬼魅之中。
确实大不相同了,那位姿意盎然的贵公子,在姒夭踏入屋中,擡眼望过去时,便知已荡然无存。
想来也普通,家族一夜之间败落,自己又流放在草木不长的山谷里,与一帮荒蛮野人过活,别说几年光景,就算几天,能活下来也不易。
姒夭哼了声,佯装生气,端起琉璃盏,兀自抿着,“这话说的生分,早知不该来,我是怎样,你还不清楚!全听别人说,我若当时也听外人——”
故意停住,将酒饮尽,脸颊也生出红晕,对方当然明白她的话,一个弱女子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死牢探监,至今想来,依然动容。
“相国夫人与我说一说吧,你也知在下愚钝,在穷山僻壤里活过来,早就断了魂。”
他斜躺在榻上,平添一种柔弱之态,瞧着让人心软,姒夭叹口气,“以前的事都过了,别老想着。”
柔声细语,仿佛气突然没了,全是殷切的关心,又让他想起死牢的一切。
那会儿的月亮应该也在吧,可惜除了黑壁上悬着的一盏破油灯,隐隐灼灼,什么也瞧不清,他挣扎许久,想仔细看看她,却是徒劳,如今想来依旧遗憾,记得对方哭了,滚热的泪落在指间,手不由轻轻蜷起,在拇指下反复揉搓,若是此时她再落下一滴泪,又跌到让他痛楚之处,别说为诉苦,即使来杀他,也无妨。
目光流连,落在她刚梳好的发髻上,在琳琅满目的首饰中瞧见一枚桂花簪,样子太平凡,略显突兀,他却笑了,那是自己做的,无论如何,对方一直留着。
嘴唇颌动,语气越发软下来,“我好着呐,有什么委屈尽管说,欲言又止,反倒让人操心。”
姒夭伸手,将锦被挪来,给他一边盖着,低声道:“已入了秋,别凉着。”手划过对方左腿,短暂停留又擡起,“我看你刚才走路不方便,腿上受伤了吧,有没有找医官看,依我说天下最好的还是挚舍人,但他不安生,总喜欢云游四方,等回来,一定能医好。”
雪伯赢拉她的手,又放下,并不僭越,温柔地笑,“你看你,我问的话还没回,倒问我,腿摔了,谁还有本事把断掉的骨头接好,反正现在也不需要东奔西走,不碍事,快讲讲你怎么忽然出现在我屋里。”
姒夭也往榻上靠,抿起唇,有些不好意思,“我来这里,还不是听说你到了郑,总算有个可投靠的人物,才处心积虑逃出来,又托人找到郑郡最大的女闾,打扮成歌女来见呀,说实话,要不是真见到人,我都不敢信,所以说龙总要飞天,你如今平步青云,也算该得。”
瞧雪伯赢疑惑地看着自己,一鼓作气,将话讲明白,“天下人都传我嫁给丰臣,日子过得顺遂,可那全是外人的胡话,我和他无非相互利用罢了,到这个地步也不瞒你,公子肯定早晓得我乃楚国公主,齐灭楚之后,为公子涵能够当上楚郡守,我只有应付丰臣,不敢冒犯,他拉着我,也是为叛国找理由,公子可别糊涂,被那人骗了去。”
听起来头头是道,前后也通,雪伯赢点头,“公主够厉害,居然能跑出来,安国可是铜墙铁壁,人人善战呐。”
姒夭噗嗤乐,“我说你们做大事的人啊,也有糊涂的时候,再铜墙铁壁,人人皆兵,那是对外族,又不为对付一个小女子,丰臣可忙了,如今正在什么变法,哪有时间管我,其实我想出来早能出来,无非没个奔头,正好听说你来到郑,寻思着也不远,才冒失一回。”
声音越来越低,又染上可怜之意,“当然,我也不是一定要缠着你,若公子能送我去楚郡,或者给处安身地,改头换面,安稳过吧。”
忽地将发间的桂花簪取下,放到对方手中,“公子曾说过,我若有所求,便拿簪子来,如今到用的时候了。”
雪伯赢将簪子握在指尖,兀自笑着,一伸手又别回去,手顺势落下,拨动几缕青丝,滑过杏眼桃腮。
姒夭诧异,“公子,做不到——”
“人都来了,想去别处,我也不愿意啊。”对面看她着急,愈发眉眼弯弯,语气闲散,“簪子不必还我,等日后有真正重要的事,再用吧。”
“这还不重要啊!”姒夭面红耳赤,急急道:“公子若收留我,定会得罪安国,得罪丰臣,再说闹出去,世人说的话也不好听。”
“好不好听,我又不在乎,但公主要是讨厌闲言蜚语,我藏着你便是。”
藏字说得撩人,姒夭莞尔一笑,既然能来,心如明镜,雪伯赢是念恩的,但那恩绝不足以抹掉恨,当初信誓旦旦要为自己做牛做马,恐怕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居然连欧阳家的人都杀,可见恨丰臣入骨。
恨当年对雪家的事置若罔闻,全做壁上观,总算得到报仇的机会,就算她现在告诉对方,都是丰太宰的主意,丰臣已将雪姬尸体妥善安置,又让太子清为他求情,也不过是大海里加入一瓢水,没有t用。
除恩之外的那份男女私情,才是她来这里的底气。
姒夭打个哈欠,将枕头拿来,歪身靠着,“今后就倚仗公子了。”
“我的——便是你的。”他看着她娇柔身体卧在榻边,嗓音莫名暗哑,“桃姜女郎。”
夜已三更,雪伯赢让出屋子,悄声离开。
姒夭裹在被中,还能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兰花香荡在酒气中,陌生又熟悉。
短暂相逢,不过几句话,却充满博弈与不信任,想来也是在这样的夜,月亮皎洁,星子璀璨,她被嘈杂人流冲到树下,迎面瞧见个俊美公子。
“这位女郎,在下——不是有意冒犯。”
桀骜不驯中又有几分腼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