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同车(六)
有女同车(六)
夜色阑珊,虫鸟静。
姒夭瞧着那烟荡悠悠,兴许无意间熏了眼,竟有几分湿润,丰臣在思念母亲,不知是怎样的一位母亲,想必温柔怜爱,即便逝去多年,儿子还专门选日祭奠,可见感情深。
她就未必,提起母亲,总有千头万绪的情愫,不觉叹气。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川谷径复,流潺湲些1——”
轻轻念着,乃是楚国的《招魂》曲。
一声声,凄幽婉转,在寂静林中飘散,伴着风吹落叶声,又了无踪迹。
丰臣垂首站立,听细声慢语,看旁边人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不似往常总要气鼓鼓怼几句,好似一个安静的剪影,眼里亮晶晶。
哭了,不知为何。
“殿下有伤心事?”说着递来手巾,温柔道:“想是我的错,招出你的泪。”
姒夭不接,在身上找,可今日太忙,居然没带,只好又硬生生拿起,“没事,我好着呐,替上卿伤心而已。”
依旧嘴硬,丰臣也习惯,哦了声,“居然为我,我都没伤心,你却伤心?”
姒夭擦干泪,瞥了对方一眼,明明单独来祭奠母亲,满面肃杀,还说不难过,那就换个词,抿抿嘴唇,“我见上卿脸色不好,情绪不佳,所以代你哭两下,大男人顶天立地,反正不能哭,我无所谓,鬼哭狼嚎也没人管,你记住我的好就成。”
他哑然失笑,这会儿还要做人情,“多谢殿下替我哭,怨不得现在觉得好多了,通体舒泰。”
姒夭唇角也露出笑,倒底聪明人,挺会顺水推舟。
她将手巾叠好,放到身上,“等我洗干净再还你。”挑眼看了下四周,夜黑风高,冷飕飕,又道:“咱们回去吧,省得家里人来找。”
丰臣默默往前走两步,看那暗压压的树枝,满目苍凉,花却开得艳,白如雪团,层层叠叠,“我再多待会儿,没人能寻到,这是我母亲生前最爱的地方。”
姒夭擡头,也落了满眼兰花,月色下仿若黑影,瞧着久了,十分怖,原来丰夫人喜欢兰花,轻声念,“还是白日来的好,大半夜黑黝黝,看不清楚。”
晚风拂面,吹得对面人身上的斩衰2噼里啪啦,被烛光一照,好似燃起火。
“白日来有白日的好,夜晚来有夜晚的好,夜深人静,更适合缅怀故人。”
姒夭不再吭声,寻思自己也有缅怀的故人吧,上辈子在脑海中匆匆而过,翻来覆去,竟找不到一个,她是恨毒了身边人,除甘棠之外,再无留恋。
失神半晌,还是丰臣提起香炉铜灯,那火光一晃,照出条亮光,直出了玉兰花林,只见一个斜坡小路,似是有猎户走过,踏入青草,揉在土中。
他眸光一沉,晓得那条路通向王家猎场。
丰臣回头,目光又落到面前深思的姒夭身上,觉得她的脸有些异样,一丝丝飘着鬼魅的影,倒不惊奇,这段日子以来,他经常觉得她似鬼若妖,不像个人。
“回去吧,有露水,别再冻坏。”
姒夭缓过神,眼里的迷蒙还在,呆呆地:“哦,上卿身上的斩衰单薄,肯定不舒服,咱们走。”
说罢转身牵马,春夜露水湿滑,脚底打转,三番四次上不去,待丰臣将包裹整理好,又过来扶她坐好,再自己骑马,拉住缰绳,刻意落姒夭一步,缓缓向前。
她听着身后响在山谷里的马蹄声,心里一晃一晃。
忍不住回头望,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好像怕这人突然丢了似的。
丰臣提灯笑,“殿下,我不会跑,你要是怕黑,再点一盏火吧。”
“可别,三更半夜的,招人来。”
脱口而出,细想一下,又替古人担忧,以丰臣地位,就算被人发现,又有谁敢动。
努努嘴,给自己找台阶下,“今日天气好,月亮又大又圆,眼看就进城,没什么可怕。”
丰臣不接话,腿夹了下马,往前几步,与姒夭并肩。
她方才看得清楚,呀了声。
不知何时已脱下斩衰,身上只剩一件齐衰3,哪有祭奠人还换衣服的,难不成披麻戴孝也能出花样,月亮底下一双狐狸眸子全是惊奇,丰臣当然看在眼里。
耐心解释,“斩衰为母亲,齐衰乃祭奠兄弟姐妹。”
“上卿还有兄弟姐妹——”她记得对方是独子,老夫人经常念叨,只在上官家有五六个表兄妹,包括芸霁在内,一个个生龙活虎,不解地嘟嘟:“人都好着呐,穿孝多晦气。”
丰臣声音又轻了几分,“殿下,我是为雪姬而穿。”
姒夭怔住,仔细想可不是嘛,小丫头已经走了有两个月。
心里发酸,“上卿,你——把她埋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气若游丝,像小兽在夜里呜咽,他看出她的哀伤,如此情真意切,大受触动,只不过才相处几个月的人而已。
难道女子的心都如此柔软。
“雪家如今定罪,祠堂与祖坟已被破坏得乱七八糟,我叫人把雪姬葬在玉林花树外,地方隐蔽,每年好一起祭祀,如果雪家将来翻案,再迁回去吧。”
翻案——谈何容易,姒夭早不抱幻想,她知道对方在说客套话,也许看自己情绪激动,聊以安慰。
想着雪姬,那个漂漂亮亮的小丫头,不知死前遭过什么罪,咬紧牙,又恨起对面人。
“上卿既然要祭奠雪姬,穿的衣服就不对,你们本要在一起成为夫妻,为何不表示心意,穿斩衰,还特意换。”
丰臣听出话中有话,“殿下,我与雪姬的婚约乃当年两家族长定下,彼此并未有男女之情,我从小视她为亲妹妹,齐衰最符合规制。”
规矩,心里只有规矩,她一时火往上撞,也顾不得太多,“上卿此言差矣,你那样聪慧,就不知她对你有意,如今人死了,你就装着哄哄她,穿个斩衰,让她在那边看着高兴,怎么不行!你的规矩还管到地底下。”
听起来倒没大错,可在丰臣来看,简直闻所未闻,完全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