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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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燕怀峥走后,扎祁桑脸上强作的笑意倏然散尽。
她双臂环膝,闭上眼,眼前尽是方才大臣的脑袋骨碌碌滚落她脚边的画面,那双怒瞪着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瞧。
她为她的阿耶报仇了,短暂的快意后,是无尽的恐惧。
之前去往大庸的路上,她遇过重重艰险,她遭受过冷眼、遇到过刺杀,狼狈时,连路边的乞儿都不如。可即使那样,她也从未动过要取人性命的想法。
今次,是她第一次杀人。
那个冷面的大庸太子亲自将刀塞进她手中,告诉她,若要走这条路,杀人,才仅仅是个开始。这便是她为父复仇的代价,是他选择这条路的必经过程。
她的脑袋低低地埋进臂弯,肩膀轻微耸动起来。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眼泪无声滑落。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十t四岁的少女。
忽地,有人轻拍了拍她的背。扎祁桑擡起脸,雾蒙蒙的视线里,是一张英俊郎君的面容。
“喂!饿了吧?”长庚将裹着油纸的胡饼递给她,“饿了许久,先垫垫肚子,再哭不迟……”虽说着这般别扭的话,可长庚的眼中却闪动着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光亮。
扎祁桑盯着那张脸许久,他刚才的话,她听着怎么那般耳熟?
长庚见她迟迟不动,索性蹲下身,紧挨着她坐下,将那胡饼硬塞进她手里:“喏,算是还你的,咱们之前说好了的……”
扎祁桑眼睛蓦地睁大,终于想起来:“你……原来是你……”
长庚有些害羞地挠挠头:“是我,我也是方才到了这边才想起来的。”
当车队过了大庸边境,踏进罗楔这片土地,那低矮的天空,广袤的草原,让长庚单薄得就要记不起的记忆再次鲜活起来。
他确定,这个地方,就是他儿时生活过的地方。
长庚记不得自己为何来的这里,也不太记得这里的人和事,只有零星几个片段印象深刻。
他记得自己奔跑在草原上,远处天空很蓝,云低低地压在毡帐顶上,似一伸手,便触手可得;他记得热情质朴的乡民慈和的笑脸,每每有了好吃的,便会送一份给他这个孤独可怜的孩子……
为数不多的记起的脸中,便有一个头发乌亮的小女娃,他哭鼻子的时候,那小女娃拿了个胡饼递给他,无比傲慢地对他说:“喂!先填饱肚子,再哭不迟!”
长庚不肯领她的情,可饿了许久的他又被那饼子的香气所吸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嘴上却说:“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那小女娃冷笑了声:“是借给你吃,懂吗?日后,你是要还的!”
那日太子府初见之时,扎祁桑瞧他眼熟,长庚又何尝不是?只是时隔久远,直到方才,他才将她想起。
可昔日那个穿着华丽裙衫,热烈明媚的小女娃,如今却要持着刀,孤身一人对抗那些心怀叵测的人。
长庚鼻子一酸,拍了拍她:“对不起啊……这么晚才认出你来……”
扎祁桑凄楚悲凉的心忽地暖了一下,亲缘离散的她此时再见长庚,只觉他周身都笼了层温暖的光。她猛地一把将长庚抱住,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呜呜呜……你这些年都哪里去了?我找你找了好久……”
少女猛地扑过来,长庚脊背一僵,一双手杵在半空,不知该放到哪里,耳根不自然地攀上抹异色。
许久,他挠挠头:“我被人掳走了,带到中原,卖给了牙郎,后来……日子过得不太好,以前的事,便也记不大清了……”
扎祁桑鼻尖通红,擡眸看他:“原来,你是忘了呀?”
长庚点点头,又换上满面羞愧:“我不是故意将你忘了的,就连我自己是谁……我也记不得了……”
长庚虽不记得自己身世,可他在燕怀峥身旁许久,眼瞧着近来发生的许多事,也大概有了个隐隐的猜测。
他伸手摸了摸里衣胸前挂着的那枚玉珏,殿下说,要他好好收着它。
那玉珏,他把玩过无数次,连它的每一条纹路都一清二楚,自然也留意到了那玉心处那个小到几乎看不到的“暮”字。
果然,扎祁桑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
“当年,大庸内乱之时,西州镇西王曾与我阿耶立下止站约定,为了取信于我阿耶,镇西王派人将他的嫡孙送到罗楔,”扎祁桑望了眼长庚,“你便是镇西王的嫡孙,名叫暮晁。”
“暮晁……”长庚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早年流落市井时,他自然没少听说镇西王谋逆作乱之事,后又听闻杨霆所言,知西州暮氏乃是被冤枉,心中也曾无数次为他们痛惜。
却没想到,镇西王竟是自己的祖父。他将他送到罗楔,却无意中保下了他的一条命。
扎祁桑想起当年,眼中闪过哀伤:“原本,你不该丢的……只是那年,叔父作乱,阿耶被毒害,整个罗楔乱成一团,阿耶的部将被叔父追杀,危机之下,他们只顾得上护住我,却没能看护住你……”
她吸吸鼻子,眼泪如珍珠般砸落:“阿耶临死前,还要我定要寻到你……”
长庚隐约记得罗楔君主那张慈和的脸,这般的人,竟死在自己亲族手中,心中不免悲戚。
少年少女并肩坐在星空下,似两个孤独奔跑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同路而行的伙伴。
*
郢州城外,黄沙漫天。
西州残军已经弹尽粮绝,在一波波箭羽攻势中,本就为数不多的兵士一个个倒下,他们用了一种近乎不要命的打法,既知注定身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回纥兵士。
攻城锤巨大的撞击声一下下砸来,本就摇摇欲坠的残破城门眼瞧着就要轰然倒下。
战鼓声急,大批的回纥兵已经发动了最后一次进攻。
老兵们用手中的残剑断枪与爬上城台的敌军厮杀,兵器没了,便用肉搏、用嘴咬……他们有的倒在敌人的长刀下、有的被火药命中,炸的渣滓都没剩下……
可他们面带笑容,慷慨赴死。
覃校尉在斩杀了数十人后,早已没了力气,干裂的唇不住地喘着粗气,握着断剑的手不受控制地打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