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黑
灯下黑
半道斜长身影已经铺进门槛,正屋内,两个人的目光同时移过来。
只是一个微小的停顿,阿勒就转进了门里,视线自然地平滑,在大伽正和龙可羡身上打了个转,再轻轻收回来,说。
“吃什么?又喝粥,龙可羡你喝粥就跟喝水似的,一会儿上西山跑马放纸鸢,跑不到两步,就得听见自个儿肚子水摇水晃叮当响……你看我做什么?垫两口馒头。”
坦坦荡荡,分明是听见了话尾,又没有当回事的模样。
大伽正平静地看过去。
阿勒拉了椅子坐,一进屋就有话讲,先要厨房冲蛋花,又嫌粥淡,要了两屉小肉包,还没忘夸厨娘手艺精进,一高兴,干脆全府上下各赏了三个月赏钱。
管事要替家仆来谢恩,请厉天通报,阿勒正撕着果子皮,闻言只是摆摆手,说这三个月大伙儿把家守得好,该赏的,从筋到骨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少爷范儿。
阿勒如此敞亮,从态度到言谈都和从前没有两样,大伽正若是普通人,就该收起心里的疑虑,踏入阿勒营造出来的温馨热闹里。
但他不是,他养大了阿勒,他深知越是平静如常的水面,底下越是藏着湍急的暗流,而且阿勒暗渡陈仓的本事,他几年前就领教过。
海鹞子跃过围墙,扑簌地打落了枝叶,停在窗口看戏。
大伽正斯斯文文地喝粥,不掺和赏钱,对院外整整齐齐的谢恩声也恍若未闻,t只是隔着氤氲的水汽,看到龙可羡迅速伸手抓了只包子,填得两颊鼓囊囊。
他搁下勺子,问龙可羡:“可有着凉了?”
一下子把话题折了回去。
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龙可羡面色红润精神奕奕,又灵又乖的,两口一碗粥,三口一只包子,哪里有半点着凉的样子?
阿勒撕着果皮,连眼皮也没擡,聪明得很,不会在这会儿自作主张替她接话。
龙可羡吃了个半饱,开始瞄阿勒手里的鲜果子,摇头:“没有着凉,哥哥给盖毯子。”
阿勒若有似无地翘起了唇角。
大伽正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龙可羡转了转眼珠子,觉得自个儿说得挺好,又开始慢腾腾地细数:“不但给盖毯子,还给做纸鸢,”她生怕话语不够力度,伸出双臂比了个大圈儿,“这般大的纸鸢,好威风!还给缝衣裳,给……”
阿勒捏了颗果子塞进她口中:“说得好,留几句写下来,我要刊定成册,流传千古。”
龙可羡吞下去,捏着点儿辫子尾,得意地甩来甩去:“最喜欢阿勒。”
阿勒耳根微红,面对大伽正时的那些游刃有余和从容不迫,都被这句话烧透了,他再一次领略到“乱拳打死老师傅”这七个字的威力。
而大伽正慢慢举起茶盏,看着那点红色,把冷茶饮尽。
***
老墉的船在海上耽搁了半日,日暮时分,才和归雁一起踏进南清城的夜色里。
与他一道来的,还有个银甲着身的青年。
在西山放掉了第二只纸鸢,龙可羡和阿勒意犹未尽地回家,一路上吵吵嚷嚷着下一只纸鸢做什么,二人刚进照壁,就看见镂花屏风后有人影走动。
老墉两步迎出来,时光又在他眼角烫了好几个卷儿,白花花的胡须蓬松,在走动间一颤一颤。
“姑娘!”
老墉攥住龙可羡手臂,将她看了又看,“高了,怎的还是这般瘦,饭有没有按时用?牛乳盅有没有日日喝?”
他笑得皱纹深深,喉咙却哽咽了,他看着两个主子长大,对公子有千万个放心,对姑娘就有千万个惦念。
“有按时……也有喝……”龙可羡又高兴,听他哽音,又有些手足无措,一把撸起了袖子,着急地露出小臂,捏住了肉告诉他,“没有瘦的。”
“墉伯,里边儿坐,”阿勒笑,“否则她就要当场上房给您看了。”
“对对,里边儿,”老墉想起来件事儿,搓了搓眼,“李公子也在里边儿,主子爷陪着的,姑娘这满额汗,骑马回来的吧,先去更衣,夜里凉,当心受寒。”
“谁?”
阿勒感觉不妙。
“衡卢州李将军的幼子,早年也是我们南清城出去的,与主子爷是故交,”老墉说话时一个劲儿看龙可羡,像是着意对她说的,“生得清俊端方,为人谦和有礼,嘿,您猜怎么着,还是位顶顶有名的小将军,实打实立过大功的,武能提枪,文能赋论,还知根知底儿,离南清城又近……”
阿勒:“?”
龙可羡轻轻“哇”一声:“好威风。”
阿勒:“??”
老墉笑得褶子都堆在了一处,催着龙可羡去内院更衣,还絮絮叨叨的:“您瞧这礼数,远远听见马蹄声便说要候在堂屋,这是知道姑娘家要先更衣,这就是讲究人家的好孩子。”
龙可羡边走边回头,跟阿勒说:“墉伯又变矮了。”
“是你高了。”
阿勒纳闷得很,他不等龙可羡,匆匆换了衣裳就出来,在茶房逮住了闲不住的老墉,开门见山地问。
“里边是谁?”
老墉正煮茶呢,满面红光的,笑起来面颊就抖:“李小将军哪。”
“您知道我的意思。”阿勒有些许不耐。
老墉用手遮面,神秘兮兮地说:“来与姑娘相看的,公子看着如何?”
如何?想一刀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