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困兽
诛困兽
天还没亮,厉天守在正屋外,挂上了风灯,一身泥污血渍刚拾掇干净,看屋里屋外人来来往往,人影交错叠在镂花门板上。
只有屋里那道身影一动不动。
手肘抵着膝,沉沉坐着,薄甲刚卸下来,臂间还有护腕压出的红痕,风灯的影子在他肩臂滑动,人还是这个人,魂还没回来。
侍女打帘出来,抱着身破破烂烂沾满血污的衣裳。
“公子。”厉天立刻探头,轻声提醒。
阿勒踩着尾音,已经进了里屋。
大夫正在提笔写方子,看着那一脸沉色,开门见山就说:“伤势倒是不重,左脚那处仔细着点就成,七日内不要下床……你别这副烧心烧肺的样子,给谁看呢!”
阿勒径直折过屏风:“她就那么点儿大,身板还没一把弓重,吹两口气就要倒了,刀枪箭雨里滚过来,浑身都是窟窿,你给我讲她伤不重。”
哪儿来的窟窿?大夫淡淡翻起个白眼,头都没擡:“看着骇人,多是些皮外伤罢了。”
阿勒往里看了眼,帘帐垂下来,看不清里边人,他说:“皮外伤便不是伤?她那小胳膊小腿,平时蹭破点油皮都要黏着人不撒手,如今浑身上下都找不出块好肉。”
笔尖斜斜滑出纸面,大夫震惊道:“你讲的哪位?若是里边躺着的那个,人在计罗磬手里三逃三战,把整船西南蛮子折腾得心力交瘁,在那荒岛雾林里身陷囹圄,还能以一当十绝地反杀。”
“……吹两口气要倒了,小胳膊小腿,黏着人不撒手,”大夫讽笑,“你的脑子用刀开过光吗阿勒。”
阿勒折身转过屏风,冷酷道:“她真的只是个很乖的,浑身上下找不出半个心眼儿的小崽。”
大夫搁下笔,吹了吹纸面:“好好,她就是拿纸糊的小老虎。”
随军大夫高庭出身阿悍尔,是赤睦大汗嫡亲长兄,本该承袭王帐的年龄,他在游山玩水济世行医,去年被阿勒以乌溟海多杂症怪病为由哄出阿悍尔,直接在黑蛟军中挂了职,乌溟海是好,但他总有股被这侄子阴了一把的错觉。
屏风里,阿勒伸指,轻轻撩起帐幔,唯恐吵着龙可羡,谁料昏光刚刚擦着帐边滑进去,就对上了双乌溜溜的眼珠子。
“……”阿勒哑声,“她怎么……”
高庭撩起眼皮:“昏了?是该昏了,方才敷上药。”
阿勒挂起半边帐幔,把话讲完:“怎么还醒着。”
龙可羡眨眨眼睛,她浑身上下都裹成了个粽子,左脚悬起,用布条挂在半空,露出来的脑门鼓起个包,脸颊还有几道擦痕。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龙可羡很慢很慢地问了句:“我的……手还在吗?”
敷了药,那无时不在的痛感被抹去了,连同知觉削弱,她此刻看着清醒,实际上晕晕乎乎,眼前叠的都是重影。
阿勒说:“还在。”
龙可羡停顿片刻,又问:“脚也还在吗?”
阿勒放下帐幔:“都在,我也在。”
“当真吗?没有悄悄割掉手脚,骗我吗?”
“……叫你看些话本,字都认不全。”
龙可羡眼皮子发沉,她在船上睡过一会儿,如今是撑着精神,贪婪地盯住阿勒,不肯让自己的目光有丝毫偏移,忽而说:“我不信,你给摸摸。”
阿勒望着这颗圆乎乎的茧,实在无从下手,只得刮了刮她鼻头。
龙可羡皱眉,把眼睛直往自己身上瞟:“不是这样的,要多一点。”
阿勒捏捏她手指头,又捏捏脚趾头,别的地儿没敢碰:“都在,齐全着呢。”
这般糊弄人!龙可羡抿住唇,把眼珠子慢吞吞挪到右边,不看他了。
“……”阿勒翻身上床,挨着她不能动弹的半侧身子,“行不行了。”
龙可羡猫儿似的哼哼,拿脑袋蹭蹭他:“你快点抱我。”
“别动了!”阿勒低斥,伸出右臂,从她头顶绕过去,半环住人,“最多这般,我当真怕给你碰碎了。”
药劲儿催上来,不过讲了两句话,龙可羡鬓边就隐约渗出点汗,她记起件重要的事,说:“郁青流好多血……”
阿勒闭了闭眼:“别提旁人。”
龙可羡急了,想要起身,吊起的那只脚都晃了晃:“我要郁青。”
“龙可羡!”阿勒当即按住她,“再动我就把他吊在梁上给你看,你要他,你要他做什么?一个断臂之人,不能再留你身边,顶多让他留在船上担个闲职。”
“他断掉手臂,我要保护他的……”龙可羡泫然欲泣,猫儿似的哼,“我不动,我乖的,你把他给我……”
浑身伤的时候没见她露出这种神情,为了一枚废棋,倒是又卖乖又着急,阿勒几乎要冷笑出声:“等你好了再说。”
龙可羡警惕地瞄他:“你说再说,就是没有的事。”
“……”阿勒忍了再忍,“留,但要看他本事,我身边不留废物。”
龙可羡放心下来,脑袋就昏沉,但还想撑起精神,得意洋洋地把这几日事迹复盘一遍,越说声音越低:“很厉害的,饿肚子……很会欺负人……打回去,躲起来……”
不过片刻,就嗅着阿勒的味道睡了过去。
阿勒听着,看她缓缓闭上眼,手指头虚停在她完好的那边面颊上,轻轻按一按,看到那软乎乎的颊肉下陷又弹起,仿佛带着回弹的力t道,让他生起点失而复得的真切感。
这具身子不知疲倦地连轴转了四日,但魂儿还停滞在四日之前。
他松开手,摊平身子,幸好,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