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中人
局中人
足足吊了瞿宿七日,阿勒案前摞的帖子能堆成一座小山,他才给出一封遣词恳切的回信,委婉地透露出把粮价拔高两成的意思。
瞿宿那头没有犹豫,阿勒掩了层身份,他同样掩了层身份,皇商与民商一字之隔,但和云顶上的人交锋是件足够令人胆战心惊的事,尤其是交付粮食的期限一拖再拖,瞿宿每日睡前都要好生摸着脖颈,生怕第二日起来就身首分家了。
漫长的等待时间与贵人的催促磨耗了瞿宿的心神,商人趋利的特性在重压之下被求生本能淡化,他很痛快地答应了提价,并要求阿勒这方在两日之内调齐粮食。
“这就说明王都乃至左右属国,已经无人能拿得出这个数目的粮食,”厉天沏着茶,“黑商咬钩了公子。”
阿勒坐在榻上,双手虚虚交叠着,挺懒散的样儿,榻几上摆着只乌漆麻黑的木头小猫。
“春忙过后,朝廷的市估人动了吗?”
“动了,”厉天把茶水往长榻、书桌各送一盏,看到几摞帖子后边一颗歪歪斜着的脑袋,差点儿没憋住笑,搁茶盏的动作重了些,接着说,“粮价稍有浮动,尚算正常。”
“笃”的一声,龙可羡立刻直起背,揉揉眼睛,接着埋头猛写。
阿勒往那落一眼:“在放点粮出来,先别打草惊蛇。”
市估人负责王都里每年粮价的收集汇总,要估出粮价,朝廷会根据浮动情况加以干预,往常朝廷收购粮食,凭的也是市估结果,因此这个职差看起来不起眼,活计琐碎,但里边安的都是可信之人,出不了岔子。
“是,”厉天又道,“听闻昨日尤太傅府上来了位远亲。”
阿勒百无聊赖道:“姓蒲的远亲吧。”
“正是,”厉天收拾茶具,“蒲欺松已经进了王都,以远亲之名暂居在尤太傅庄子里,具体在哪儿还在查。”
阿勒摆摆手:“不必查,他俩相交莫逆,巴巴地到人家跟前去显眼做什么。”
厉天颔首,退了出去,预备在闻道出水牢前再给他添点料。
早晨的风绵长,坐在窗边,能嗅到树上水汽收干的味道。
阿勒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木头黑猫,看它摇摇欲坠,看它笨拙端坐,再弹得它哐当倒在桌面,撅起屁股,露出条打圈儿的尾巴。
他盯了会儿,默默地立起木头黑猫,转过头才发现龙可羡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不要欺负猫。”
很严肃。
阿勒偏又伸手弹了一下,给他劲儿的。
龙可羡这就要站起来了:“你不喜欢,还给我。”
阿勒悠哉地把木头黑猫捏在指尖:“不还,小白眼狼。”
“不是白眼狼,”龙可羡小声反驳,“那是我的猫,我的猫给你了。”
昨日龙可羡去听戏,路上瞧见远洋来的云游商人,一时兴起,买了一筐回来。
到家后,盘坐在榻上,垂着脑袋,拨走一只金光灿灿的海鸟像要给明勖回礼,又挑挑拣拣,拨了只精铁护臂要送给郁青,再想到不能落下厉天,瞅来瞅去,把糖盒子拨给厉天。
从上到下,连水牢里的闻道都有一把扫掉晦气的艾草。
谁都记得,独独阿勒什么也没有。
这事儿还直到今日晨起他才知道。
龙可羡低着头,给画册填色,嘟囔道:“我给你我的猫。”
阿勒捏着猫耳朵:“护卫都是亲的,就哥哥不是亲的。”
龙可羡填色填得认真,这话过耳不过心,只呆呆地重复了句t:“哥哥不是亲的。”
倏尔从侧方飞来只纸团,龙可羡捕风险避,震惊地看过去:“偷袭我。”
阿勒抱臂侧身,背对着龙可羡,把那木头黑猫弹得“哒哒”响。
龙可羡更生气了。
***
傍晚,天色浑沌得像快未打磨透的铜镜。
瞿宿焦灼地在屋内踱来踱去,突然听得外边叩门,一叠声道:“快进快进,再敲阎王爷也要来叩门了。”
小厮推门,瞿宿先抵拳在腹间,紧张地问:“如何?”
“当家的,消息已递过去了,上边道是再予一日宽限。”
“好好,”瞿宿摸摸脖颈,那儿一片湿汗,“银子筹备好没有?”
“都筹下了,”小厮掏出一张钱庄银鉴,“走的还是珉丰钱庄的票子。”
“那就只等着龙家那边的粮食,你去给城卫司打个招呼,再给龙公子那递个消息,粮食卸船后只管走官家马道,能省一日是一日。”
小厮一一应下。
瞿宿站在门边,看整片西天都沦为老君的熔炉,吞吐着热浪与红云,没由来的感到心慌意乱,仿佛整个人都被架在炉子上烘烤似的。
他安慰自己,这是过于紧张的缘故,距离交付皇粮的时间已经逾过半月有余,他这整年来四处搜罗大宗粮食,无果,除了大粮商,其余人压根拿不出这个数额。
瞿宿不敢暴露自己缺粮之事,但他已经在这局面下看到了波云诡谲的势头,大粮商十个里有九个空了粮仓,耕地被吞得厉害,为何市面上仍旧没有半点风声?难不成各州各城府皆都仓廪充实,能把动乱压在微末之时不成?
***
夜里刮起大风,风啸声凄厉,彻夜宰割着城郊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