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冬之花（上）
第三十九章：冬之花（上）
雨后的空气闻起来十分清新，湿润的气息混合了泥土香，抚平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其他气味的棱角掺杂丝丝凉意，将周遭的一切都洗得干干净净，令人神清气爽。于是亓易干脆打开车窗，慢慢地开着车，享受着清冽的晚风。
临近山路出口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儿熙攘声，一群似乎是山中住户家的孩子们念着童谣，打闹着走过亓易的车边，清脆的童音传来，格外悦耳：
“月儿皎皎，风儿悄悄，冬之花只报冬之到；地儿摇摇，光儿滔滔，镜中花还需镜中瞧；羽儿飘飘，心儿焦焦，须臾山可否须臾造？”
“这年头居然还能听到小孩儿唱童谣。”任青榆说。他本来已经快要进入梦乡，半梦半醒间猛然听到若隐若无的童声咿咿呀呀响起，被吓了一跳，打了个激灵，睁开了眼睛，“我还以为现在的孩子这个点儿早就回家看动画片了呢。”
“多出来走走也是好事。”又一次点亮了手机的屏幕，开始记录童谣内容的苏雨卿说，“你先别出声，让我听仔细些，别记错了字。”
任青榆刚想接着苏雨卿的话头阴阳怪气地吐槽一句：“哦～我亲爱的学术积极分子哟。”，话还没出口，就又想起来苏雨卿让他先别出声，只好又把话憋在嗓子里，安静地祈祷车窗外面那群小祖宗们能在他被这句话憋死前赶紧念完走远。
可上天并不总是顺人心意的，或者说祂也许只是顺了别人的心意——毕竟苏雨卿还是很想多记录些童谣的片段的，因为童谣的流传并不稳定，那些口耳相传的部分总是这次听是一个样儿，下次听就又是另一个样儿，过了这村儿或许就没这店儿了。所以，他巴不得这群小孩儿们多念些。
亓易也听到了后座上的动静，见苏雨卿想听，看四下没有其他车辆，慢速行驶不会阻碍到别人的道路，便也配合地减慢了车速，缓缓地移动向前。孩子们心无旁骛，并没有察觉到身边的异常，只管拍着小手，继续念起了下半段：
“星儿昭昭，雨儿潇潇，竹宴山人将竹宴烧；路儿淖淖，桃儿夭夭，水中月溺于水中凹；神儿缈缈，人儿小小，轮回啊终于轮回朝。”
“是轮回朝（zhao）不是轮回朝（chao）。你们说错了。”童谣念到结尾处，原本整齐的童声突然发出了一些不和谐之音，走在最前面的孩子纠正道：“朝（zhao）是说早晨，人们日复一日的劳作，生活，早晨是他们新一天的开始，也是旧一天的结束，所以应该读朝（zhao）。”
“才不是呢，就应该读朝（chao）。”另一个看起来是孩子们中最年长的那位的孩子不服气地反驳道，“你怎么就知道写这个童谣的人不是经历了王朝间的兴衰轮回，才希望一切回归到万事之始的那个朝代，然后在那个朝代里终结一切，让文明重新回到众生平等的乌托邦中呢？”
“你这根本就是过度解读！”
“你这根本就是没有理解！”
两个小孩争论不休，但亓易的车并没有因此而停留，所以，这场争论的结局也就不得而知。
在真相早已被岁月侵蚀成散沙的时候举行的关于“真相究竟是什么”的辩论本身就没有存在的意义。等他们吵累了，顶多生上一晚上的闷气，隔天就又是一起上山挖冬笋的好朋友。
在这种情况下，时间就是这样一杯，能随意将所有情绪都稀释得极淡的纯净水。
缓缓地来，悄悄地去。没人能抓住时间，因为它总是会在不经意间从指缝中溜走。
“姐姐，东西都带全了么？”七天，对于忙碌的亓易而言不过弹指一瞬，距离上次造访须臾山，似乎也只过了须臾，山中的景色没什么变化，枯枝依旧是枯枝，除了不再泥泞的山间小道外，一切都恍如昨日。
“都带好了，放心吧，要真是有什么落下了的，你之后替我收好就行。”亓绫拖着手里的行李箱望着自己居住过的民宿小院一步三回头，“啊呀，美好的时光总是这么短暂，我才吃了五顿烧二冬，还没跟我家可爱弟弟在一起待够呢，就得回去了。”
“想时常见我的话用社交软件给我打视频电话就是，你要是实在喜欢这山上的竹笋，回头我想办法给你寄几包。”亓易笑着看了亓绫一眼，他了解他姐姐，亓绫从来不会掩饰自己对某样东西的喜爱，反而会在看中这样东西后，想尽办法给身边的人推荐此物。
就比如这次，她在山间民宿老板的家里吃到的新鲜冬笋之后，每天中午都坚持不懈地给亓易发来短信，邀请他无论如何也要找个晚餐时间过来一趟，一起来尝尝。可惜亓易没能抽出大段的时间来赴约，只趁着今天来送亓绫的时候，匆忙赶来草草尝了几口，不得不说，味道确实不错。笋子的脆嫩与冬菇的柔韧形成了口感上的强烈对比，伴着酱油带来的咸香和鲜汤赋予的浓厚，一同给舌尖送来了一场欢闹的芭蕾。
“啊呀，我倒也没有那么贪吃。”亓绫挠着头笑了笑，“不过要是不麻烦的话，我还是会很期待小易给我的礼物哒。”
亓易微微颔首，绅士地帮亓绫拉开了车门。两人一路无话，亓绫专心地看着手机里缓存好的电视剧，亓易专心地开着车，谁都怕不经意间的开口给车里的气氛点缀上一层别离愁。
“到了。”亓易说，“我去帮你拿箱子。”
“诶呀，你放着让我自己来就好，我又不是提不动。”亓绫拉住亓易的袖子说，“你都在办公室里忙了一天了，也累了，就别再继续送啦，反正也过不去安检，我自己去推个行李车过来拉着就行。”
“都送到这里了，多几步路少几步路的又不要紧。”亓易看着亓绫的眼睛坚定地摇了摇头。亓绫看他这副样子知道他又要开始变得固执起来了，无奈地耸了耸肩，说：“好吧好吧，那你搬东西的时候小心点儿，别伤了腰。”
于是，亓易一手一个大号拉杆箱，亓绫一手拿着自己的手机，另一只手拎着自己的小号随行箱，在值机柜台办好了登机牌，接着，两人并排走着到了安检口附近。闸机前的人们已经排成了一条快要首尾相连的贪吃蛇，亓易站在亓绫身边，感觉自己在人流的推搡中无比渺小：“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有这么多人。”
“才晚上七点多，也不算太晚吧。”亓绫倒是看起来很淡定，“再说了，单我们那一架航班都预计要搭载三百多人呢，这里人多点儿也正常。”
“这样啊。”亓易随口应付道。他上次坐飞机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的他只身回国，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落了脚，心里满是忐忑。
“说起来，小易。”亓绫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说，“你也是真的该好好出门逛逛放松下自己的神经了，乘个飞机而已，哪用你那么紧张啊，九点四十的飞机你下午四点就到我那边开始催我收拾东西，六点钟我饭还没吃上你就开始不停地催我走，说是怕赶不上飞机，你也太夸张了。”
“那不是网上说的，搭乘国际航班最好提前三个小时到机场。”亓易嘟囔着说，“是姐姐你太没有紧迫感了。”
“放轻松，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亓绫伸手抓住亓易的脸轻轻往两边捏了捏，“你当时紧张成那个样子，连晚饭都没好好吃吧？就吃了没几口就说自己饱了，你看看你这小胳膊细的，又不需要减肥。”
“那不重要。”亓易心虚地把眼珠转到了另一侧。
“那很重要。”亓绫依旧伸着手指戳着亓易的脸颊，“你本来就总是低血糖，不好好吃饭怎么行？听话，一会儿等我过了安检，你先去找地方吃个饭，昂。”
她看亓易默不作声，便压低了声音，严肃道：“别想着蒙混过关，一会儿找好餐厅点好餐之后给我拍个照片哦，机场附近，吃饭的地方应该不难找，不要说你回去之后会吃的这样的话，就在这边吃完了再走，不然我就一直发短信催你，反正坐在候机室里面也无聊得很。”
“好的，知道了姐姐。”亓易看着亓绫的表情，知道她不达到目的就不会罢休了，只好乖巧地点了点头。
“都说了，你不用担心了。已经和签派员那边打好招呼了。”亓易姐弟说话的同时，一位身着机长服的老者拉着一个黑色拉杆箱打着电话从等候安检的人流外围走过，“你问我药带了没？带了带了，好了你别问那么细，这种话题在外面不太好说。嗯，我好得很，除了机场里今天稍微有点冷，我总感觉手脚冰凉的。”
他正说话间，原本夹在他用来拿电话的那只手与上臂之间的一个小药盒掉了下来，可是他似乎毫无察觉，依旧讲着电话拉着拉杆箱大步向前：“这应该就是我最后一次进驾驶舱了，哪怕我在航司的后半程时间里已经成为了航务副总裁大部分时间都在办公室里，可我最怀念的还是当机长时驾驶飞机翺翔在天上的感觉，临退休之前果然还是要久违地飞一趟。你放心，这次我只是坐在右边的副驾，现在飞机大多都自动巡航，我管不了多少事儿的，不会出岔子，你就和妞妞放心在家里等着，我一落地就去你们给我准备的退休晚宴，好么？”
药盒滚落在地，被来去匆忙的人们一人一脚踢得在地上来回跑，正好落在了亓易脚边，亓易俯身，捡起那个药盒，轻声读出了药盒上的字，上面写着：“阿莫沙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