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药片
齐东去认尸的那天早上,是未婚妻蒋思月陪着他去的。
月亮不敢让他开车,又怕没有司机愿意跑那么偏的地方,于是刚拿本三个月的她只得战战兢兢地上了路,一边小心翼翼的踩着油门,一边用余光注意副驾上阿东的表情。
从接到李警官的电话开始,阿东原本就瘦弱的脸便愈发憔悴起来,眼镜片后的两只眼珠子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后车镜,脑袋随着路面的颠簸轻轻颤抖,像是黏在车上毫无生机的摇头车摆件。
月亮还记得,很久以前她曾经看过一句话,人在悲伤到极点的时候,其实是哭不出来的。
这件事她深有体会,在多年前外婆去世的那个夜晚,她的父母出门去给哭闹的弟弟买冰棍,然后就在那短短的二十分钟里,家里最疼她的外婆就在月亮面前停止了呼吸。
直到现在,月亮还记得在外婆胸口停止起伏的那一瞬,她的大脑就如同一台断了信号的电视机,视野和耳边都只剩下一片茫茫的雪花。
如今的阿东,恐怕也是一样的吧?
临近殡仪馆的时候,月亮又一次偷偷打量阿东的脸,他看上去比家里的兵人手办还要苍白。
不管怎么样,月亮想,这一次,她绝不会让阿东像是多年前的自己一样,独自渡过这段突如其来的痛苦时光。
据早上联系他们的李警官说,爆炸的发生时间是在凌晨四点,附近早起拾荒的流浪汉在一楼院子里偷偷捡拾拆迁留下的垃圾,在窗台附近抽烟时点燃了屋内泄漏的煤气,巨大的爆炸声几乎惊醒了方圆几公里内的所有居民。
而在这场惊天动地的爆炸里,齐东的父母于熟睡中当场身亡,老夫妻俩的尸体现如今就停在齐东面前的两张铁床上。
齐东一言不发地盯着白布,发现白布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曲着,仿佛底下盖着的是一团错杂的树根。
一旁的殡仪馆人员说,这是被烧死的尸体常常呈现出的斗拳姿态。
齐家夫妻俩被发现时都在卧室里,他们躺在那张他们睡了三十年的床上缩成一团,在高温作用下,床单甚至融化在了他们的皮肤上,以至于在停尸间的冷光灯下,碳化的黑屑中依然隐约能看见红色牡丹的花纹。
齐东小时候也睡过这条红色牡丹的床单。
冷不丁,一股酸水涌上他的喉头,齐东捂着嘴巴急急地奔到了停尸间外,将昨晚在父母家吃的那点大排全都吐了个干净。
“阿东!”
月亮给他顺背,眼泪却不争气地先落下来,她用力搂住齐东的后背泣不成声:“没事的!我在这儿,没事的阿东……我陪着你。”
你看,人处在悲伤中时,连言语都很贫瘠。
齐东呕了一会儿,身上剩下的最后一点儿和父母有关的东西都进了垃圾桶,他狼狈不堪地抹了一把嘴,转过身抱紧他的未婚妻,紧跟着,越过月亮颤抖不停的肩膀,他看见走廊那头站着一个警察。
“齐先生……节哀顺变。”
警察走了过来,他的年纪看上去也不算很大,伸出的手上却已经满是老茧:“我是李果,早上就是我联系的你。”
齐东的手上全是他自己吐出来的胃液,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握上去,艰涩道:“李警官,有查出什么吗?”
李果叹了口气:“涉及到着火和爆炸,不会这么快,齐先生,你现在感觉还好吗?我有几个关于你父母的问题想问问你,有助于我们之后的调查。”
齐东的耳边嗡嗡作响,余光里全是停尸间的铁床折射出的冷光,显而易见,相比于回到那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面前,现在或许和警察攀谈两句还要相对好受些。
于是他虚弱地点了点头,跟着李果走向了走廊的另一头。
警察的问题大多关于齐家夫妇平时的社交。
然而,对于自己父母的日常生活,齐东也确实是知之甚少。
毕竟,自从大学毕业,齐东回家的频率就保持在两周一次,像是昨晚便是这个月的第一次,他回家吃了一顿晚饭,像是往常一样在九点半左右离开,却没想到六个小时后,和他一起吃饭的人就双双成了一堆焦骨。
李果的目光扫过齐东的左手中指,那里套着一只朴素的银环,意味着面前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已经订婚。
一个快要结婚的人,回家次数还是这么少?
李果的问题没有问出口,因为站在他面前的齐东突然哭了。
他原来一片死寂的脸忽然就皱成一团,捂脸的手像是厚重的幕帘,李果只能从缝隙里窥见他通红的眼睛还有颤抖的嘴唇。
“他们……他们昨天还说我要结婚了,给我做了大排……我刚刚,我刚刚都吐掉了……”
阿东崩溃地揉搓着脸,他的眼镜落在地上,又被急匆匆赶上来的月亮一把拾了起来。
“阿东!别想了……伯父伯母肯定也不想看你这样。”
女人慌不择言地安抚他,两人拥抱着,在走廊上的椅子上蜷缩成一团,李果见状叹了口气,知道今天的问话恐怕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将抄着自己联系方式的纸条放在两人身旁的椅子上,决定把让给这对悲伤的未婚夫妻。
虽然大多数人来殡仪馆认尸都要花上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哭泣和呕吐,但其实真正走完流程前后却只需要五分钟。
回去的路上还是月亮开的车,她还没有开过这个点的闹市区,偶有几次被人鸣喇叭,原先十分胆小的月亮这回却表现得像是个护崽的母狮子,摇下窗子就骂了回去。
在这种时刻,她不想再让阿东的心情受到一丝一毫旁人的影响了。
回家后,月亮先帮阿东请了一周的丧假,而从头到尾阿东就像是个木偶一样受她摆弄,月亮心中隐隐发疼,轻轻地搂住他:“阿东,你下午先睡一会儿好不好?睡不着就吃一粒我的安眠药,然后晚上想吃点什么?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让身体垮了。”
她给足了阿东反应的时间,就这样抱了他许久,终于听见怀里传来轻轻的声音:“我想吃大排。”
月亮一惊。
大排是阿东平时最不爱吃的东西,每次吃都觉得有一股肉腥味儿,因为齐母严重酒精过敏,所以小时候他家里做荤菜总不放料酒。
“好,那就大排,我给你做油炸的好不好?”
她说完,却又感到怀里的脑袋摇了摇:“就吃红烧的。”
月亮只觉得一阵鼻酸,她想到过去在外婆刚刚去世的时候,她也总想念外婆给她做的菜,哪怕味道不好的,她也希望能再吃到那个味道。
“嗯,那我一会儿去买菜,阿东,你去洗个澡睡一会儿,我给你拿药。”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