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嫌疑人现身
返回太学的路上,宋慈不断地回想方才杨菱的那番讲述。
巫易的胸肋处既然没有旧伤,那他肋骨上的伤,必定是他死前所受,也就是说,他是死于胸肋被刺。如此一来,四年前岳祠那一场大火便有了解释,凶手想假造自尽,就必须掩盖巫易胸肋处的伤口,这才放火烧焦尸体,让伤口无法查验。可问题在于:明明假造自焚就可以了,为何还要把尸体用铁链挂起来呢?如此画蛇添足的举动,一直令宋慈费解。
宋慈又想到了杨岐山试图收买何太骥杀害巫易时,声称打点过官府,到时候会以自尽结案,最终巫易案的确是以自尽结案,结案之人正是彼时还是提刑干办的元钦。元钦已当了近三年的提点刑狱公事,也就是说,四年前他办完巫易案不久,便由提刑干办直接升任为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大宋十六路提刑中,浙西路提刑掌管京畿一带的刑狱之事,职责最为重大,担此官职之人,往往需要在其他各路提刑任上历练过才行,郑兴裔、辛弃疾等人莫不如此。元钦虽然任浙西路提刑以来,一直以办案严谨著称,可是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提刑干办,有何功绩,能直升浙西路提刑?宋慈一念及此,想到元钦一大早出现在杨家,又想到元钦在净慈报恩寺后山阻挠他开棺验骨,不禁对元钦生出了些许怀疑。
宋慈越想越觉得矛盾,越想越觉得迷惑,总觉得巫易和何太骥这两桩命案中,似乎缺失了什么环节,以至于两桩命案像一条铁链上两个间隔开的圆环,彼此极为相似,却怎么也连不到一起。
带着满腹疑惑,宋慈回到了太学,回到了习是斋。
此时已近正午,许义和辛铁柱等在斋舍之中,刘克庄和十几位同斋还没回来。
三人简单吃过午饭,等到未时,十几位同斋才返回。
十几位同斋已帮忙在全城各处张贴好了启事,又一同在外聚了餐,这才回到习是斋,唯独刘克庄不见人影。
宋慈问刘克庄去了哪里,十几位同斋都不愿搭理宋慈,唯有一位名叫王丹华的同斋对宋慈还算客气,道:“斋长叫我们先回,他说临时有事,晚些回来。”
“他有什么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回来的路上,走到熙春楼时,他突然说有事,就一个人走了。”
“熙春楼?”宋慈听到这三个字,不由得想起杨菱提及杨茁的娘名叫关盼盼,曾是熙春楼的角妓。
宋慈不知道刘克庄做什么去了,也不去多想,开始准备诱捕窃贼一事。
宋慈原本打算让刘克庄冒充失主,如今刘克庄没回来,只好另外找人假扮失主。
宋慈请那个名叫王丹华的同斋帮忙。王丹华有些犹豫,转过头去,看了看其他同斋的脸色。他知道宋慈与刘克庄一向交好,犹豫再三,最终看在刘克庄是斋长的分上,勉强答应了下来。丢失玉佩的是一位红衣公子,宋慈让王丹华换上一身红衣,去中门等候,他和许义、辛铁柱则在中门附近躲藏起来,暗中观察。
就这样,一直从下午等到了天黑,那窃贼始终没有现身,进出太学的人,都是学子、学官和斋仆。适逢新岁假期,学官们原本不该出现在太学,但如今圣上视学在即,汤显政命令众学官提前结束休假,回太学采买各种器物,准备即将到来的视学典礼。这些进进出出的学官之中,自然少不了真德秀。
宋慈、许义和辛铁柱一直等在暗处。许义有些心不在焉,心里盘算着何时才能回提刑司,将宋慈私下约见杨菱一事禀告元钦。辛铁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中门方向,盯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宋慈则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学子、学官和斋仆,若有所思。当看见真德秀出入中门时,宋慈忽然想起了一事,忙叫住真德秀,请真德秀移步至一旁,道:“老师,你上次说琼楼四友中,有一位名叫李乾的同斋,和苏东坡一样是眉州人?”
真德秀点了点头。
宋慈心里暗道:“用眉州土香祭拜巫易的人,会是这位李乾吗?”于是问道:“李乾与巫易关系如何?”
“他二人关系极好。我们四友之中,我与何太骥早在入太学前就已相识,所以更加要好,李乾和巫易则更为亲近。李乾家境穷苦,手头拮据,困难之时,常靠巫易接济,才能渡过难关。若非关系要好,李乾岂会为了巫易与何太骥争执,一气之下退学?”
“他二人既然如此亲近,想必李乾退学后,常回来祭拜巫易吧?”
真德秀摇头道:“这倒没有过。”
“没有过?”宋慈大感奇怪,“这是为何?”
“这我就不知道了。李乾退学后,我再没见过他,他一直不来祭拜巫易,我也觉得奇怪。更奇怪的是,他退学之后,也没有回家,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没有回家?”宋慈微微凝眉。
“是啊。”真德秀道,“李乾退学的第二年,他老父突然找来太学,打听他的去向,我才知道他退学后没有回家,只捎了一封家书回去,说他已从太学退学,打算去各地游学,让他老父不必记挂。李乾在太学那几年,每月都会捎一封家书,可这次他老父在家等了整整一年,再没收到过任何家书,实在担心不过,就来临安打听他的去向,可根本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老父年事已高,腿脚又不方便,在临安待了大半个月,没打听到消息,盘缠也花光了,还是我和太骥凑了些盘缠给他,他才得以回去。我答应过他老父,一有李乾的消息就捎信给他,可时至今日,李乾还是音信全无,不知身在何处。”
宋慈听了这话,暗自想了片刻,道:“李乾当年来太学求学时,有从家乡带香来吗?”
“香?”真德秀不由得一愣。
“对,祭祀用的香。”
真德秀回想了一下,道:“这倒是有的。李乾娘亲去世早,他把娘亲的牌位带在身边,逢年过节都会给牌位上香,用的就是他自己带来的香。”
“老师可还记得那香是什么模样?”
“记不清了,只记得做工不大好,一碰就掉灰。”
“香的签头可是黑色的?”
“对,是黑色的。你怎么知道?”
宋慈不答,道:“岳祠起火、巫易自尽的消息传开后,李乾有回过太学吗?”
“没有。”
“李乾与巫易关系那么亲近,巫易死了,他却不来送好友最后一程,老师不觉得奇怪吗?”
“可能他退学那晚连夜走了,所以不知道巫易出了事。”真德秀皱眉道,“宋慈,你一直问李乾的事,难道巫易的死与李乾有关?”
宋慈反问道:“老师觉得无关?”
“当然无关。”真德秀道,“他二人关系那么好,那晚李乾就是为了替巫易鸣不平,才与何太骥发生争执的,他怎么可能转过头又去害巫易呢?”
“上次在岳祠时,我记得老师曾提到李乾看重功名,在学业上最为刻苦?”
真德秀点头道:“我们四友当中,李乾是最重学业的一个。他平时沉默寡言,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用在四书五经、诗词策赋上,除了偶尔与我们去琼楼喝酒,再无其他玩乐,便是放眼整个太学,像他那么用功的学子,也是少之又少。那也是没办法,他家中太过贫苦,他那么用功,就盼着早日出人头地,博取功名富贵,好让他老父能过上几天好日子。”
“既是如此,李乾又怎会因为和同斋发生一场争执,就轻易从太学退学呢?退学之后,他又怎会不回眉州,忍心弃他父亲于不顾呢?”
真德秀一下子被问住了。
“老师,你仔细回想一下,巫易死前那几日,李乾的言行举止,可有什么异于寻常之处?”
真德秀想了片刻,道:“巫易死的那晚,李乾与我一起去琼楼喝酒,他喝醉之后,气冲冲要回太学找何太骥理论。当时李乾先走,我后走,我去结酒账时,酒保说已经结过账了,是李乾付的钱。李乾一向拮据,以往可从没结过酒账,我们知道他的家境,也从不让他掏钱。他那晚突然结了酒账,倒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除此之外呢?可还有其他异常?”
真德秀又想了想,忽然道:“巫易死前一天,我记得是午后,何太骥从外面回来,说他经过后门时,好像看见李乾被一顶轿子接走了,还是一顶很华贵的轿子。他只看见那学子的背影,戴一顶很高的东坡巾,很像是李乾。我说他一定看错了,怎么可能有华贵的轿子接李乾走,想必是哪位富家公子。如今想来,倘若当时何太骥没有看错,被轿子接走的真是李乾……不知这算不算异常?”
“当时太学之中,除了李乾,可还有其他学子戴那么高的东坡巾?”
“没有,就他才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