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正文完)
终章(正文完)
午时未至,随行官员和女眷们便已陆续入座。
秋末的天气渐而凉爽,猎宫坐落在山野间,徐徐秋风拂过时甚为惬意。加之工部早早就准备了遮阳的凉棚,围着帝王和当中的舞台两溜排开,女眷们坐在底下,就着早就摆好的果品蜜饯闲聊赏景,倒是颇为闲适。
没多久,永熙帝便在顾皇后、梁贵妃和许婕妤的陪伴下徐徐走来。
众人起身见礼,而后依次落座。
永熙帝照例说了些场面话,赞赏了秋猎中的骁勇男儿和为筹备秋猎忙碌甚久的礼部和工部众人,而后便命开宴。
宫人们捧着宴席的酒菜陆续送往凉棚,鼓乐声里内教坊率先登台。
澜音站在长垂的幕帘后,虽看不到外头的情形,却也猜得到秋日里君臣共宴的和美氛围。前几场舞乐多是为庆贺场面而设,陆修不至于一上来就断送了永熙帝的兴致,她必须得赶在陆修开口之前登台,才能抢在前面向皇帝呈请。
好在许婕妤愿意成全她这点心思。
曲目单子瞒着陆修稍做修改,将她登台的次序往前挪了许多,待三场舞乐演毕,她便可登台抚奏。
澜音抱紧鹤鸣,深深吸了口气。
乐声如常在耳边流动,舞姬们穿梭款摆的身影也与习练无异,澜音瞧着旁边的沙钟,却只觉今日的舞格外漫长。每一场舞歇的间隙里,她的心跳几乎都会提起,直到下一段顺利登台,直到燕管事示意她登台。
澜音擡眸,徐徐走了出去。
她的对面就是永熙帝和众位妃嫔、皇亲,两侧由近及远,由勋贵重臣到寻常官员,由高门贵女到寻常女眷,都在艳艳秋阳下把酒言欢。
曾进过宫廷献曲演舞,也曾数次高门侍宴,有外祖父给她的底气,这样的场合澜音应对起来已是游刃有余。
她摆好鹤鸣,擡手抚奏。
泠泠乐声蔓延开来,永熙帝和长公主眼里是一如既往的赞赏,旁人有领会曲意的,瞧见是外教坊那位新来的翘楚,倒也没觉得意外。唯有陆修端坐在案后,视线落在澜音身上时眸色微深。
他记得先前看的曲目单子上,前三段舞乐过后先是内教坊献曲,要挺久之后才轮到澜音登台,难道是许婕妤改了次序?
陆修举杯,饮酒时往许婕妤那边瞥了眼t,却也没驻留,只在搁下酒杯时抚了抚衣袖。
原本他准备在那首铿锵的琵琶曲后,借着众人被曲子引得心绪昂扬时登台开口,如今次序有变……
曲乐未尽,台上的又是澜音,他自然不能贸然行事。毕竟,当着皇亲国戚和文武百官重提永熙帝的逆鳞,不管怎么周全谏言,必然还是会招来帝王的怒意,若那会儿澜音还在台上,必定也会成为帝王怒气所向。总归该挑她在台后的时机,才能避免她被帝王的盛怒波及。
但许婕妤忽而改次序让澜音先登台……
陆修摸不准背后缘故,只留心去听澜音的曲调,看着她孤身端坐、将疏朗襟怀徐徐抚出,看着她抚罢曲子,起身向帝王行礼,而后……
她竟跪了下去!
陆修脑袋里轰然一声,骤然明白了她的打算。
而台上的澜音却已然高声开口,在满朝文武和皇亲国戚面前,翻出了仪鸾卫的恶劣行径——
“罪女谢澜音,原楚州刺史谢辰之孙女。去年此时,仪鸾卫……”
早已准备好的言辞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脱口而出,澜音注视着端坐在她前方、隔了几十步之遥的永熙帝,竭力让声音响亮而清晰,不止要让生杀予夺的帝王听到,也要让憎厌仪鸾卫甚久的满朝文武都听到。关于仪鸾卫粗鲁蛮横的手段、草菅人命的猖狂,关于谢家乃至其他不知姓名却无端被扣上重罪的人家。
起初的诧异很快转变为惊愕。
朝臣们面面相觑,没想到一介小小的乐伎会在这场举朝皆在的盛宴上做出这般石破天惊的举动,拼着搅乱宴席、触怒帝王,将剑锋指向深得帝王倚重的仪鸾卫,在听她提及去岁抄家时,不免想起彼时京城里的乱象。
皇子谋逆、帝王震怒抱病、仪鸾卫与东宫联手查案、无数人家相继倾覆……
怎会视若无睹,没有怨言呢?
不过是不敢触帝王逆鳞,不敢碰仪鸾卫的威势,各自噤声不敢多言罢了。
此刻瞧着一介弱女跪在帝王面前直陈冤情,有几位性情刚直却不得不含恨忍耐的朝臣难免被触动,齐齐看向上首的帝王。
永熙帝原本还赞赏她的乐技与胸襟,见澜音跪地时还以为是有祝词献上,哪料她竟会在众目睽睽下重提旧案当众伸冤?
激赏霎时化为恼怒,永熙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
高辅也未料宴席上会有这等变故,情知澜音这举动委实冒犯天威,忙朝远处递了个神色。
立时就有宫人上来想将澜音拖下去。
陆修抢在此前起身,高声道:“且慢,请皇上听臣一言。”
比起澜音的卑微身份,他毕竟是皇帝的宠臣。那两个宫人拉人的动作稍稍迟疑之间,陆修就已飞身跃上了舞台,向永熙帝端然行礼道:“当日谢府被查抄时,微臣正好路过,虽不知谢家案的内情,却也觉仪鸾卫办案太过蛮横仓促。且近日微臣听闻有人举告原仪鸾卫将军蔡衡,屡屡谈及逆案之事,甚至令百姓以为朝廷法度废弛,仪鸾卫的蛮横手段是奉了圣旨。若不查明这些事,澄清误会,恐怕于皇上和朝堂威严有损。”
郑重而坚决的声音,清晰传到众人耳中。
也让被宫人拉扯着的澜音顿时定了心。
永熙帝平素颇看重颜面,见陆修竟也当众揭他逆鳞,诧异之余愈发惊疑,不待开口责问,就见席末也有人站了起来。
是刑部的一位官员。
他的官职虽说不高,却因性情耿直给永熙帝留下过不浅的印象。早在仪鸾卫清查逆案之时,他就曾在御前仗义执言,被当时正在气头上的永熙帝连贬两级,后来被家人生拉硬拽,才不得不怀着愤懑暂时闭嘴。
如今见获罪的乐伎拼死陈冤,他胸中顿有义气激荡,见陆修率先开了口,当即紧随其后,上前恳请永熙帝重查冤案。
两位朝臣先后进言,终究不能像对澜音那样随意拉扯下去。
高辅没办法,只好朝那边递个眼色,让宫人们先退下。
永熙帝脸色铁青,只觉得脑仁子都疼了起来。
当初他下旨要扫清隐患,太子与蔡衡联手查案时量刑颇重,这他是知道的。是以虽然彼时朝中有异议,他也拿帝王的威仪强势压了下去。且当时他惊怒于爱子的背叛而伤神卧病,实在没精力去追问那许多人家背后千丝万缕的罪行和证据,有些事便交予太子去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