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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真的出去了吗

他们真的出去了吗

窗外的桂花开了,满院子都是芬芳。

从窗口望出去,隔着一层铁作的护栏,隐约可以看得到许多金黄的小花躲在绿叶里,随着风轻轻摇曳,边角时隐时现,晃得人眼晕。

我想出去摘一捧,铺在我纯白的床单上——早就该这么做了,假使我可以出得去。

“好香的桃花。”

17号病人的声音在我身后不远处的床位上响起。我一回头,便看到他半眯着眼、极其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这个整整三个周没有认真打理过自己的38岁的男人此刻就像一个可怜的流浪汉,头发蓬乱,胡茬满面,连眼角的皱纹都仿佛积了灰,不知什么时候保留下来的老式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边角已然磨得起毛。

我问过17号这件病号服的历史。他挠了挠头,又低头像个小孩一样掰了掰手指,然后才说,这是他刚刚进来的时候,医院发的第一套病号服。

“是桂花。”我纠正道。

17号并不在意究竟是什么花的香。这里的人都不在意。他只是淡淡地勾起唇角一笑,扫了一眼日历上特意画出来的大大的数字,低头算了算日子,接着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向洗手间走去。我从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他正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地给自己打上满脸的剃须泡沫。看到我,他眼睛弯了弯,似笑非笑,接着与我错开了目光,拿起洗漱台上的剃须刀片,开始专注地刮胡子。

17号是整座精神病院唯一一个被允许使用剃须刀片的病人。我是唯一一个被允许观看17号使用剃须刀片的病人。他们说,我们是最不具备危险的病人,但永远也不会被释放,因为我们是疯子——因为我们曾经是疯子,所以这辈子,到死我们都得是。

至于我们是否真的曾是疯子,没有人在乎。

17号精神焕发地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我正忙着摆弄病房里的闭路电视。病院的电视做过处理,除了固定的几集粗制滥造的动画片,什么也放不出来。“我受够了,”17号嚷嚷着,“这种破玩意儿,哄小孩都不好使。”

“是吗,你拿它哄过小孩?”

17号不吭声了。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身上还带着刚刚用过的儿童牙膏的香气——是的,他就是因为这个才进来的。他们说他有恋童癖。

可是,只有我知道,17号到底是不是恋童癖早就不重要了。浪潮一般的舆论和水深火热的报纸头条,还有那些滚滚而来貌似悲痛的家长和背后不怀好意的资本,早就把他杀死了。

舆论面前,何来真相?

“我不是故意的。”

17号没吭声。他刚刚认真打理过的脸仿佛一下年轻了十岁,配上他刚刚换好的白色西装,显得精神又帅气。只是不知为何,在他身上,我永远可以感觉到一种淡淡的忧伤。尤其现在,他一双孩子般清澈的眼睛忧郁地盯着自己的双手,显得受伤又无助。

这是17号最好的一套衣服,只有见客时才会穿——这也就是说,17号被特别批准,拥有见客的权利。尽管并不是经常有人来见他,他依然会在见客的日子里,早早地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然后在会客室里,静静地坐上一天,直到深夜才回来。等我第二天早上醒来,看见的,就又是那个不修边幅的熟悉的精神病人了。

“嘿,我帅吗?”

我擡起头。17号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副金丝眼镜戴着,手放在门把手上,回首冲着我笑。我笑了笑,不置可否,说:

“记得为我带一捧花回来。”

17号打开门,在门边拾到一张纸条,回首递给我,我一接过来,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再仔细看那纸条。纸条不知道是从哪里撕下来的,抹得脏兮兮的,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道:“出来和我一起玩吧——13号bing人”不会写的字,还特意用了拼音。

我和13号并不是太熟,至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本人。我只是有时坐在窗边,会有一句没一句地听17号说他一路上碰到过的其他病人。13号被提到的频率相当高,因为她几乎一整天都在疯人院里到处蹦跳,不厌其烦地跟遇到的每一个人打招呼。人如其名,她只有13岁。

只有13岁的13号已经在疯人院里住了3年。在这里,她本该结束的童年被非正常延续了。接触不到外界的13号显得像个十足的小孩子,举止天真,反应迟钝,活泼好动,经常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但这都不要紧。她还是个孩子。她会长大的。

我记不清13号是怎么进来的了。据17号说,大概是因为她过于敏锐的直觉和极其宏大的想象力,她常常做出许多父母、同学都无法理解的举动,譬如预知到某些未来的事,譬如用玻璃瓶饲养阳光,譬如割破自己的手臂来研究血液怎么流动,譬如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放声大笑……她太特殊、太耀眼了,就像太阳,全世界,只有这一个。

正因如此,她被送进来了。

我想着,想着,想起很多往事,在阳光下,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

好温暖,好温暖…

是谁啊,在这个疯人院里,谁还能有给予温暖的能力?

我一睁眼就看见一大捧金色的花瓣,碎金子一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要的花,我给你摘来了。”

17号的声音在咫尺处响起。我后知后觉地觉察出有只温暖的手在我头上。翻过身,看见17号坐在床前,笑得如同老电影里,温润如玉的民国先生。

“回来这么早?”

17号看起来心情不错。他用右手撑着下巴,一双漂亮的眼睛笑得弯弯,说:“今天有客人来看我呀。”

“客人?”

17号依然笑得灿烂。“也不止是来看我一个人啦。13号,还有几个可以出房间的病人,都在会客厅呢,真可惜你去不了…”

“这么多?”我错愕,“是采访吗?”

“大概算是吧。”17号表情没什么变化,“无所谓了,反正除了13号,这里的每个人都出不去,也不在乎会被说成什么样子。”

17号晃着腿,轻轻哼起歌来。

是那首《healtheworld》。

我想再说什么,却已经无话可说。

是啊,我们已经是风口浪尖上故步自封的疯子了。其他人再说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哦,差点忘了,”17号突然一拍大腿,“医生要我转告你,明天上午,去他诊室会诊。”

我更震撼了。

“这关系到你能否拥有迈出病房的权利。”

*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17号叫醒了。半梦半醒之间,他已经收拾好我最整洁的一套病号服,放在我床头,还不忘问一句:“11号同学,你身为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衣柜怎么比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还干净,一件便服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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