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祸
横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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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针刚过十二点,萧翎在城中村一条幽暗的巷子里慢慢前行。
正值冬季奥运会召开的时节,许多屏幕正在播放着同样的赛事。萧翎外面穿着一件黑色冲锋衣,面上还带着一个黑色口罩,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不能见光似的。
以他如今被全网围剿的姿态来看,怎么不算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呢?
天上开始飘雪,路边的街灯线路老化,发出轻微的嗡鸣声。灯光冲破灰尘和洋洋洒洒的雪花儿,照亮了城中村崎岖不平的路面。
萧翎走过去,灯光见缝插针地抚过他全身上下唯一裸露在外的一双眼。若是此刻有人恰巧路过,多半会认出这双沁着水光,让人见之忘俗的琥珀色鹿眼。
即便此刻这双眼里浸透了疲惫,眼角干涩地泛着红,干净剔透的瞳仁在醉意中失了焦,但它们仍然美得惊人,蜷曲的睫毛簇簇轻颤着,晕红的眼睑有一道清浅的肉粉色划痕,是蝴蝶的飘带尾翅。在这双遇光而耀的瞳仁里,即便是最廉价的街灯,也能将之映照出万千风情。
也就是这双眼和白皙慑人的皮囊,让萧翎少年出道即红,即便并非科班出身,但仍然成为近几年的新晋流量。
二十五岁的萧翎去岁刚刚斩获银青视帝,彼时各大营销号和媒体争相夸赞萧翎草根出身、拥有娱乐圈新生代最迷人的一张脸,是万千粉丝心中的白月光,获得海内外导演和投资人的青眼,前路繁花似锦,不可估量。
可如今的萧翎已经在文娱榜被群嘲了一周。圈内知名娱乐记者爆出他欠下高额债务、疑似沾赌,正在拍卖房产,四处借款。
从上周末开始,萧翎相关的黑通稿铺天盖地,一日文娱榜上都有十多个萧翎相关的黑热搜。
他接连被爆出人设造假、私生活混乱、疑似老赖、生母是攀龙附凤的小三,而他并非什么草根出身、勇闯娱乐圈的追梦人,而是顶级豪门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萧翎刚刚脱离老东家恒星娱乐,新成立的工作室星羽经不住各方轮番打压,也控不住这源源不绝的黑通稿和捕风捉影的“内情”,一时左右支绌,全无抵抗之力。
萧翎某博上两千万粉丝在短短一周内蒸发了几百万,许多都是往日里十分活跃的粉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无论是萧翎还是他刚刚成立的工作室,都不会熬过这一遭了。
藏在冲锋衣帽檐下的萧翎疲倦地弯了弯眼睛,眼尾被酒精熏出的晕红漾出一点儿水波似的纹路来。
他的四肢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些麻木,正迟缓地向前移动着。路过一个墙皮斑驳的拐角,萧翎透过一方斑驳的玻璃,看到了一间夜宵店高挂的液晶屏电视上正播放着的赛事。
是男子单人花滑第一阶段比赛,此时镜头突然转到了运动员休息区,在一众服装各异的运动员中,萧翎捕捉到候场区一个熟悉的年轻身影,这让他心跳骤然失去平衡。可镜头迅速划过,萧翎仍然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镜头重新聚焦在了花滑赛场上正在比赛的e国选手身上,萧翎才收回了视线,迟缓地感受到他口袋中发热的手机正在耗尽残存的电量嗡鸣不休。
他向前挪了几步,用被冬日冷风吹得有些发麻的手掏出了温热嗡鸣的手机。屏幕点亮,正有一通电话打进来。萧翎愣了片刻,滑动接听。
“阿松哥。”
他率先出声,唤着对面人的名字。秦松是萧翎的经纪人,本是老歌后和一位富商的独子,有着一副好皮相和圈内的人脉。只可惜自身音乐天赋不足,性格也很内向,学成后在苹果台做一些作曲和舞台编排的幕后工作,直到和年少时的萧翎一见如故,不顾家中阻拦,出来做了萧翎的经纪人。
两人合作多年,秦松为了萧翎断了和老东家苹果台合同,又与恒星娱乐解了约,可谁知萧翎只成立了几个月的工作室眼见着就摇摇欲坠,萧翎本人也消失了一日。
秦松怕他受不住打击,作出什么出格的事,连番不断地给他打电话,如今被萧翎接起来了,秦松方才松了一口气:
“你跑哪儿去了?有没有遇到记者?可钦在不在你身边儿?”
一口气问三个问题,对于内向的秦松来说实在罕见,可见他有多焦急。一阵寒风吹来,萧翎的眼眶又酸涩起来,他擡起被紧身牛仔裤缠缚住的腿,沉重的皮靴将地面一层薄薄的积雪踩得咯吱作响。
“阿松哥,可钦陪我熬了几日,我给她放假了。我身边儿没有人,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我想见我哥哥。”
即便是头脑混沌,神志萎靡,萧翎的声音也十分温和,像是冬日里被凉意沁透的湖水,带着抚平焦躁的能力。
他在圈里赤手空拳打拼这么多年,除却他那副独一无二的好皮囊,更是因为他这副体贴入微的性子,让他常有贵人相助。照顾了他多年的秦松便是其中之一。
秦松听到这话儿,叹了一口气,虽然知道无用,但还是劝道:
“助理需要休息,你也需要休息。你哥哥的地方夜里人少,但到底是闹市区,你明日出来的时候要当心。如今正是紧要的关头,你千万别掉以轻心,让娱记拿住更多的把柄…”
“…好,我知道了,阿松哥,我看他一眼就走,你也早休息。”
说完这句话儿,萧翎擡起头,看向眼前笼罩在黑暗之中的陈旧建筑。这是老城区的一片儿童活动中心,因为过分老旧,在几年前被重新规划,弃置不用了。萧翎的哥哥将这陈旧的场馆租了下来,开了一间拳击馆,教业余爱好者拳击。
陈旧的三层小楼上,有一扇偏僻的窗子发出暖黄色的灯光。萧翎的眼眶湿润起来,在秦松没有挂断电话的时候,突然轻声说了一句:
“阿松哥,你已经帮了我太多了。恒星和元启为了《地下魔城》的影视权,不会放过我的。我们解约吧,工作室的事,我自己处理,不麻烦哥了。”
秦松怎么也没料到萧翎会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儿来,愣了两息才反应过来。可他嘴巴有些木纳,已经急红了脸,却还没说出句囫囵话儿来。
他知道萧翎麻烦缠身,不仅因为他这稚嫩的工作室和新兴的游戏公司谈成了目前游戏界最火的游戏,《地下魔城》的电影版权,更是被内定了电影男主的角色。《地下魔城》作为这几年最具价值的一款游戏,凭借着精美的画质、极强的游戏体验和完整的世界观横扫全球游戏市场。无数业内人士将《地下魔城》的ip定义为未来十年内最有潜力的游戏影视化项目。
这天大利润被萧翎那注册资金仅有一千万的小工作室包揽,即使没有正是放出消息,已然引来了各界震动。萧翎如今被各方围剿,业内能想到的手段,秦松都用尽了,可那些公关手段和人脉都救不了萧翎,这点儿萧翎自己也清楚。
况且萧翎手上不止这一桩麻烦事。那些娱乐记者和营销号爆出来的黑料,那些“吃瓜路人”传出的,真假参半的流言蜚语,足以让萧翎这张脸永远刻在耻辱柱上,绝无半点可能在娱乐圈内立足。
他的星途和事业,已经一片疮痍。
“对不起,阿松哥。”
萧翎听着电话那头秦松粗重的喘息声,心中酸涩得几乎麻木。他手里被寒风吹得冰凉的手机发出电量不足的提示音,萧翎借机挂断了电话。他眼睛发涩,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他借着隐藏身形的黑暗扯下口罩,猛地吞入一口夹杂着细雪的冰冷空气。缓了几息后,他在散发着陈旧味道的楼道里跺了跺脚,让感应灯亮起,而后慢慢爬上楼,站在了他哥哥斐荣的门前。
门没有关,柔和的暖光顺着门缝儿泻出来。萧翎知道那时他哥哥斐荣在接到他没头没尾消息后,给他留的门。
“哥,我来了。”
萧翎揉了揉眼睑,又搓了搓被冻僵的脸,确保那看起来不是一团糟。他眼前的门被粗鲁地拉开,斐荣站在暖光里,正锁着一双剑眉看着他,一只眼睛是幽暗无光的,这让他原本俊秀锋锐的面容看上去十分古怪。
他的左眼装着一只义眼,在背光的时候,透不进半点儿光亮。若是细细看去,斐荣左眼的眼皮处还有崎岖不平的肉粉色疤痕。那些伤痕细小,却在萧翎眼里无比清晰。
因为那些伤都是斐荣当年为了给萧翎治疗白血病,在a国的地下拳场里打黑拳留下的伤痕。那只遗失的左眼也是。
萧翎刚刚被揩干的眼睑又泛出水光。他是个泪腺极浅的人,在他选秀时期初舞台,便因为他这双永远波光粼粼的鹿眼一炮而红。
此刻站在斐荣面前,萧翎的疲惫和委屈再也无从遮掩。酒精让他变得软弱,而斐荣才是那个从有记忆开始,就永远为他遮风挡雨的港湾。
他头重脚轻地栽入斐荣怀里,一米八二的个头,即便最近瘦得惊人,分量也不算轻。斐荣却安稳的接住了他,将他从冷风直灌的门口拉入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