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山”
第15章“山”
楚风扬听到这里觉得夜晚又冷了几分,他往炭火那里靠了靠,听季野继续讲。
“我们村叫州尾村,我阿妈就被卖到了村子最靠山的那头,我爷爷奶奶付了大概不到万把块钱,就把我阿妈买下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安排了我阿妈和我阿爸的婚礼。我阿妈自然死活不肯,但是她全身被捆绑着,一动都不能动,并且在这种情况下被绑到台上,强迫她完成了所有流程。”
“她一直在反抗,但是我爷爷奶奶也从来不松懈地盯紧着她,把她锁在房间里不让她离开半步,只有晚上才让我阿爸进去。屋子里所有利器都被收起来了,连床的四个尖角都被磨圆,我阿妈没法自杀,也没法逃出去。而她每次试图逃跑,换来的都是没日没夜的毒打。”
“那你阿妈的亲人呢,她的父母没来漠州找她?再不济还有支教老师的亲人呢?”楚风扬心里压抑地不行,他皱着眉头问。
“那年代的通讯多不方便啊,还是用bb机的时候。而且人/贩/子都扎堆出现的,拐卖大城市的女人儿童都是经常发生的事件。我渭爷渭奶和我阿妈约定好了每两周写一封信,等他们意识到我阿妈失联没有了音讯,已经是一个月过去了。”
“渭爷和渭奶赶来了漠州,但是漠州这村子里上下一条心,每家每户都帮忙隐瞒了过去,说我阿妈她们私自去可可西里然后失踪了。两老人家自然不信,他们就我阿妈一个女儿,还在上海买好了房子等着她回去。他们和另外几个女生的家人大闹了村子,殊不知我阿妈她们早就被暂时转移到了隔壁村。”
“最后村里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堆白骨,而那时候报纸上也正好刊登了一行人在可可西里遇难,于是顺理成章的,阿妈她们真的被伪造成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社会性死亡?”
“dna呢,你外公外婆拿骨头去检测了吗?”楚风扬自顾自地否定了,“哦不对,全国dna数据库在两千年以后才建立起来呢。”
“是啊,他们后来在dna技术成熟之后还去测过,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我阿妈。但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们都因为多年高强度的焦虑,而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在得知州尾村所有人都在欺骗他们后,渭奶精神奔溃自杀身亡了,而渭爷在赶来州尾村的途中,大巴发生了意外,他保住了一条命,却只能终身瘫痪在床。”
跳动的火焰在集聚而来的风中显得如此不堪一击,正如听者此刻的心情。楚风扬靠在火堆旁边,围巾都差点烧着了,被季野提醒后才反应过来。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只能继续听下去。
“那年我大概才十岁,完全不知道那么远的上海,有两个我的亲人会因为我村子里的人的所作所为,一个自杀一个残废。这些都是我阿妈死后,警察根据dna找到了我那些上海的表亲表舅,他们告诉我的。”
“再来讲讲我的阿妈吧。”季野喝了一口老板泡给他们的酥油奶茶,被风吹得干裂的脸颊稍微红润了一些。
“她在强行同我阿爸举办婚礼之后,没过多久就怀上了我姐,但是因为阿妈的身体条件在那段时间很差,怀孕期间没有相应的补给品,我阿姐出生之后,没过多久就夭折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面。”
“在我阿姐死后的半年,我妈又怀上了我。我爷爷奶奶去哪里找了个大师算命说这胎肯定是个男胎,他们才肯给我妈吃住的好一些,在此之前她从来都只吃得上干粮,鸡蛋一个月只能吃上一次。”
“然后就是我之前说的,我出生之后,爷爷奶奶就不让我见阿妈,一直将她锁在房间里。阿爸长年在漠州镇上打工,我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小时候很奇怪,为什么家里有间房间的门是推不动的,而窗户被糊上了报纸,看不到里面。直到我和穆萨有一次在村子里玩,偶然间听到村民议论我们家,我才知道那间房关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打那以后我时常萌生出想要进房间看看的想法。我第一次见阿妈是在我六岁那年的除夕夜,那年阿爸赚得钱多了些,家里的饭桌上破例出现了大白条,但奶奶给阿妈带去的饭菜还只是馒头和咸菜。”
“我在吃饭的时候夹了一些鱼背上的肉,盛到我腿上的小碗里,在爷爷奶奶回屋睡觉的时候,借着外面的炮竹声,用石头把我阿妈房间的窗户打碎了,我就这样捧着小碗,从窗户钻了进去。”
“阿妈那时还在睡觉,她嘴巴上粘了个黄色的胶带,所以我以前没能听到她的任何叫喊声。她见到我后,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只是坐起身来,用两只乌溜溜的眼珠看着我。”
“她穿得很少,大冬天的也就只有两件单薄的长袖,脏兮兮的床上还有一床棉被,已经发黑发臭了。我打开电灯,也没能看清她长什么样子,因为她的头发太乱又太长了,把她的脸整个包裹得严严实实,除了那双发亮的眼睛。”
“她没有问我是谁,只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似乎想开口说话。我还挺害怕她那个样子,畏畏缩缩的很久才帮她把胶带摘下来,她问我是不是叫季野,她的声音很温柔好听,一下子让我的顾虑消除了。”
“我把那碗鱼给她吃,她说谢谢。她把头发撩起来我才看清她的脸,怎么说呢……”季野用手指挠了挠脸,“我长大后才发现,我和阿妈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然她肤色比我白很多。”
“她好像对我的出现没有太惊讶,只是很淡得说了句我是她生的,我试着叫她阿妈,她好像也并不想回应。等到后来一切真相大白,我懂了我是她遭受耻辱的证明,是不该出现的一条生命,她的反应太正常了,她没有当场把我掐死已经是控制情绪的结果了。”
楚风扬无意中抓住了季野的手,最后手掌伤痕的触感被他手指所记录下来。他知道抚摸伤痕这个行为在暧昧界限的附近游离,但他还是想那么做。
季野大约是不太喜欢和一个男人手牵手,他收拢了手掌继续说下去:“我又和阿妈说了会话,她给我讲了她来自遥远的城市,到这里要坐火车、再转大巴、还要坐拖拉机和牛车。我问她火车长什么样子,是不是长长的一条,可以载很多人?她说我以后有机会可以自己出去看看,不要永远待在待在州尾村,待在漠州。我说我才不离开爷爷奶奶呢。”
“最后听到爷爷奶奶的屋里传来动静,她让我可以走了。我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右脚原来套着一个沉重的锁链,她没有办法挣脱逃跑。我回到房间才想起来我把窗户打碎了,阿妈那么点衣服和被子应该会很冷,我又返回给她送衣服被子,途中被爷爷发现了,我被他用草鞭毒打了一顿,让我不准靠近那个房间。”
“我小时候调皮,肯定是不会听他们的,一有机会就去找阿妈,还学会了撬锁。阿妈给我讲了好多外面的世界,这是上课都学不到的,她还教我画画,因为她是美术专业毕业的。可以说是阿妈给了我想要学习画画的念头,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选择那些实用的专业的原因。”
“后来相处多了,她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我叫她阿妈她也会应了。结果在我十岁的时候,她对我说了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怎么生下我的,以及要我帮她逃出去。我第一反应就是,她逃走了我是不是就见不到她了,我还想和她聊天、跟她学画。我犹豫了几周。但也正是这几周,耽误了她的最佳逃跑期。”
“我们住的是那种窑洞改造的房屋嘛,漠州很少下雨,但就在我决定帮助阿妈逃跑的时候,进入了夏天,连下了好几天的暴雨。我们的屋子被冲塌了,爷爷奶奶当场被埋在黄土里面,等挖出来时已经身亡。我因为在住校而逃过一劫,阿妈埋得浅,也被救出来了。”
“我阿爸临时从镇上回来,处理了一下后事,拿着爷爷奶奶分给他的财产,跑外边花天酒地了。他早就在外边沾染上了酗酒和赌博,后来也没回漠州,我在十岁以后就没有再见过他。”
楚风扬问:“那你后来是住在哪里?”
“我姑姑家。”季野说,“姑姑住在漠州的镇上面,我和阿妈就搬了过去,大概是怕阿妈跑出去造成一些严重后果,他们依旧把她锁在杂货间里,而我偶尔周末回去和表哥一起住。”
“上了初中之后,我和阿妈的接触时间越来越少,我因为那次没能及时帮她逃走,后来能寻得的机会越来越少。我们在姑姑家本来就算是寄人篱下,姑父又很不乐意接待我们,久而久之,他看我不顺眼的时候就会打我一顿,骂我赔钱货,我表哥也会欺负我,姑姑基本上不会管。”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他从阿妈的房间里走出来,他正在拉上自己的裤链,我跑去看阿妈,她躲在房间的角落里不停发抖,腿上血迹斑斑……我当场就跑到大街上想要去报警,但是我姑父……那个禽兽抓住了我,把我手臂打断了,还往我手掌上按下不少烟头。”
“他警告我如果去报警,就把我另外的手脚都打断,让我变成人彘,死也死不掉。”
季野手上所有的伤痕都真相大白了,楚风扬喝了一口茶,试图让自己的身子暖和起来,但是无人区深地吹出来的沙尘风暴,是能抵御一切热量来源。
“姑父猜错了,他以为和以前一样威胁一下,我就会任人宰割。可是我再怎么懦弱胆小,也不能忍受阿妈遭到这样的侮辱。过了几天的晚上,我从学校偷偷溜出来,撬开锁后,背着阿妈逃到路边,逃了很久很久。那是阿妈那么多年来第一次接触到外边,我的手臂断了没法背她走很远,她只让我帮她拦了一辆车,就对我说别再送了,她自己会走。”
“那是一辆大货车,装了一车什么我也没看清,司机说是从109国道开到西藏去的,我就给了他一些钱,算作是阿妈的路费。”
“时间紧急,阿妈她只有在走的时候,才叫我了一声儿子。她说想带我一起逃走,但我该有自己的人生,她说期望下一次见面是在上海,在草长莺飞的南方。”
“可是天不如人愿,下一次见面是在格尔木。那辆她乘坐的大货车在可可西里发生了侧翻,她在爆炸之前从车底逃了出去,用她萎缩的躯体,在恶劣的环境中艰难生存了几天,最终被偷猎的亡命之徒割喉致死,在清水河边的腹地,变成了野生动物的吃食。”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了,我认领了阿妈的骨头,最后也通过dna找到了上海的亲戚们,得知了他们这十几年也因为所有的一切,过得不尽人意。我阿妈的遗骨回到了上海,火化之后和她母亲葬在一起。”
楚风扬想起了什么,他皱了皱眉头:“等等,我记得这个新闻……当时我刚读高中,因为每天都要听广播完成作业,就对这则新闻特别清楚,我还记得在全国闹得沸沸扬扬,什么失踪十三年的上海女人在三千公里外被找到……”
“是的,我妈叫段芸。”季野苦笑地歪了歪嘴角,“那一年我见到最多的角色就是采访者,现在去网上搜一下应该还能看到我当年的报道。”
季野很久没说那么多的话了,他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酥油茶,大概是有点猫舌怕烫,眯起眼睛小口喝着。楚风扬看着季野毫无保留地说出这些他原本想要尘封的往事,第一次因为自己没有安慰人的能力而感到遗憾。
虽然季野一定也听厌了那几句节哀顺变之类的。
从季野没有停歇的描述中,他想起了那幅女人和秃鹫的画,女人朝没有朝阳降临的前方爬,而秃鹫在紧追不舍地盯着她,似乎下一秒就要剥夺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存在,属于她自己的、并不完整的身体,然后她就从此消失了。
他终于读懂了这幅画,在最后一点炭火也熄灭了亮光的时候。
“时间不早了,楚大哥你真该休息了。”季野起身,拿起小板凳,催促楚风扬赶紧去睡觉,“因为我的事情,让你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这样对心肺不好。”
“好,我一定睡到明天中午,你也跟我回去睡觉,不能再担心了。”楚风扬揉着季野的肩膀,“放宽心,格桑梅朵不是你的阿妈,她们有着不一样的人生,她肯定会没事的。”
“嗯。”季野点着头,拉开了大门,示意楚风扬先进去。他们要关上门的时候,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又把门扒拉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