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无人眠
皎皎无人眠
曹敛瑜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钰谨不敢打扰他，只一遍遍地回忆临上马车时，自己擡头回望仙品居，首先吸引她的是三楼窗口传来的笑闹声，李念山实在是太吵了，忍不住教钰谨看过去，却发现金逍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正毫无顾忌地盯着她，她心中一紧，赶紧避开，又向二楼看去，大哥曹牧齐仍缠着楚慕云不肯走，楚慕云神情淡然笑着应对，似乎也若有若无地往自己这里瞟了几眼，并且每次都面带深深笑意。钰谨赶紧收回目光，踏入马车。
到了曹府曹敛瑜的院子，他走入书房，吩咐吴起关上院门，沏了一壶茶，才坐在桌前叹了一声，对钰谨道：“今日我实不该答应你们去仙品居！”
钰谨走过去，和曹敛瑜相对而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嬉笑道：“杜康可真难喝！还是二伯的茶最好，最解酒了。”
曹敛瑜无奈地看了钰谨一眼，叹道：“牧齐藏着攀附的心思，难道你看不出来？”
钰谨撇撇嘴：“我正是看出来了，才那么打趣那位楚神医的。二伯，楚家像你说的那么厉害，大哥想要攀附也没有什么错，难道你不想有一个那样的侄女婿吗？”
曹敛瑜笑道：“我的确想要一个那样的侄女婿。”顿了顿，看钰谨没什么反应，才又道：“谨儿，我看慕云似对你尤其上心，你既已和他相识，可对他有意？”
钰谨呛了一口茶：“二伯，你一个从未娶妻的人，怎么对男女之情这么胸有成竹了？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楚神医志存高远，看不上我这样的。”
曹敛瑜道：“从未娶妻，可不代表我从未动情。男人若对一个女子动情，眼睛骗不了人。”
钰谨全然不信：“二伯，那你可就孤陋寡闻了。要我说，男人才是最会演深情的，尤其是长得好看的男人，更不能信他的眼睛。”
曹敛瑜被堵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得哼了一声，问：“明日入宫，你可准备好了？”
钰谨点头道：“二伯，我今日找你，正有要事和你讲，却被大哥拉去仙品居。不过也是正好，此事事关曹家，和我们刚才在仙品居见的那位……呃，就是李念山说是我金主的那人，你猜，他是谁？”
事关重大，钰谨把自己是如何救了金逍，金逍又如何要用钱财报答自己，自己是如何从金逍的手下那里雇了打手去砸场子，金逍又是如何从李念山处无意得知自己是曹簌的妹妹对曹敛瑜和盘托出，又有选择性地隐瞒了金逍和自己吃过地摊夜市，他送过自己玉珮，以及自己给金逍做过人工呼吸这种让没有接触过现代医学的人容易误会的桥段。钰谨本着对金逍的信任，还特意强调了金逍和朱逸话术中相符的部分，以及金逍说他敬佩曹簌为人，还有金遥其实是为了曹簌殉情的内容。
曹敛瑜全程眉头紧皱，时不时狐疑地看着钰谨，像是在怀疑她话术中的主观立场，直到钰谨为他斟了三次茶，曹敛瑜才缓缓放下茶杯，犹疑地问：“你是说，金逍也要阻止结阴亲的事？”
钰谨点头：“不错，金遥公主虽对哥哥有情，但金逍也不愿他的妹妹在名义上许给罪臣。”
曹敛瑜又问：“金逍说他做了安排，要叵罗的大皇子明日当着奉年皇帝的面羞辱他？你可能猜到，他有什么打算？”
钰谨摇摇头：“他并不愿告诉我，他说叵罗大皇子金别台视他为仇敌，结阴亲的本意其实是为了羞辱他。如果能让他受辱，便达到了目的，金别台便不会再执着于结亲之事。但具体他打算怎么做，我也猜不到。”
曹敛瑜闻言微微叹了口气，起身踱步道：“谨儿，我过往总是嘱咐你，凡事不可莽撞，不可轻信，你一个女子在外，更是要小心辨别别人待你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你虽救过金逍，可他毕竟是叵罗的王爷，你怎知他不是一早就知道你是曹钰谨，才故意设了这层层圈套引你入局？”
钰谨心知自己隐瞒了自己和金逍的相处细节，二伯的判断可能对金逍有失公允，但也把这番劝慰听了进去，仔细想了想道：“金逍若实在想骗我，也该引诱我成为他计划中的一环，或者至少故意告诉我他想让我知道的计划，我自会采取他能预判到的行动。可现在，”钰谨顿了顿，却盘不到任何清晰的线索，“他什么都不说，只让我放心，他定不会让结阴亲一事做实。二伯，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曹敛瑜呆立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谨儿，你说的也没错。明日就是大典之日，现下，我们只能按照之前说好的，由你祖父出面请拒。”
钰谨见曹敛瑜点到为止，自己接过话来：“二伯，那日你和祖父虽未明说，但我知道，我们虽无力挑明哥哥和金遥公主都是被陷害，却至少可以把罪责一力都引到金遥公主身上，一口咬定是她心狠手辣故意毒死了哥哥，这样既能阻止结阴亲，又能撇清金别台，还有希望摆脱罪臣之名。”钰谨见曹敛瑜不语，接着道：“你和祖父自是不愿这么做，不然你们也不会只想出了拼死抗命这样的馊主意。”
说到这里，钰谨笑了一下：“我信金逍，不止因为他待我真诚，也因为秦予之后的解释破绽太多，实在禁不住推敲。我信他所说的金遥公主是爱着哥哥，却误杀了哥哥，导致悔恨不已才殉情而死，作为一个女子，我完全能理解金遥公主。二伯，祖父和你，是现在这个家里我最信任敬仰的人。我们既然知道了真相，便不能容忍从自己的手中扭曲真相，教受害之人蒙受更大的冤屈，所以明日我也不愿，也不会指证金遥公主是故意害死哥哥。”
曹敛瑜走来钰谨身旁，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钰谨却突然擡头又加了一句：“不过，我毕竟已经脱离了曹家，如果明日我们不能成事，要被当场处死的是我的话，那我可就无所畏惧，要贴脸开大了，毕竟我可以是有九转玉璃神器不死之身的人。”
曹敛瑜看着钰谨神色复杂：“谨儿，你可知……”
钰谨歪头看着曹敛瑜笑道：“二伯，我当然知道，这是你编出来诓骗那些想要害我的人的，可你不知道的是，我真的复活过，也许，我真的是天佑不死之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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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日出之前便要进宫，曹敛瑜要钰谨今日便宿在曹府。钰谨道了声自己还有事处理，睡觉的时候再赶回来，曹敛瑜拿她没有办法，只让吴起先把偏房收拾好。
钰谨回到珠玑巷，走过银杏叶落了满地的巷子，来到自己小院。小红见钰谨回来，惊喜地上前迎她，边为她打水洗脸边道：“钰姐姐，方才有一位公子找你，我说你从晌午出门了还没回来，他就走了，说晚上还来”。
钰谨问：“公子？你可问了他叫什么？”
小红道：“问了，可是他说……”小红有些为难。
“他说什么？”
“他说他是咱们绣坊的金主。”小红道，“钰姐姐，若是来滋事的，我自能分辨出来，可这位公子一表人才，说的也极为认真，我不知真假，也不敢将他打出去。”
钰谨嘿嘿一笑，对小红道：“小红，我马上要出门一趟，不回来了，晚上要留宿曹家。若那公子还来，你就说明日再见。”
钰谨进屋把家当翻出来查了查，除去给小红阿娘办丧事，给巧姑和小红开支，和平日花销已经所剩无多了，即使加上最近一批订单收的定金，还要刨去执意给阿南付给打手的钱，自己眼下想赶紧把楚慕云的钱还回去，自此和他两清的话，不动金逍给的银子是不可能的。难道真的要认下这个金主了？钰谨叹了口气，又觉得，自己连明日生死都没把握，还在头疼账本，真是徒增烦恼。
钰谨连本带利查够了银子出来，打在一个小包袱里，出门对小红交代：“就按前几天我绘好的那些图样，拜托你和巧姑了，若我明日回不来，李念山李公子自会上门找你来拿。”
小红不明就里地点点头，问：“钰姐姐，你是要去什么地方吗？”
钰谨想到刚来这个世界上时，自己抱着百分之百的好奇，和百分之二百的决心，要带着两人份的努力活下去，可才过了短短不到一年，就变得再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钰谨顿住脚步，回头对小红灿烂一笑：“我要去迎接命运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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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仍带着昨日的气息，钰谨信然漫步在皇城的石板路往漠园走去。从珠玑巷到西关，若走马车能走的官道，要经南北长街一路往西，过文庙胡同，花井街，朱雀湖。但若走小路抄近道的话，那选择可就多了。春日春光满满，夏日小巷阴凉，秋日适合散步，她不记得过去这半年，自己这样从珠玑巷去漠园，一个人来回了多少次，开发不同的路线是她的小乐趣，她已经把所有的排列组合都试了个遍。有一次路过了花井街，她认出了那个初遇金逍的小院，从外表上看，果真和自己的院子并无二致，看门庭，里面仍是无人居住。她佯装人行道过，却忍不住莞尔。
来到漠园时，又是迎着夕阳，钰谨回想起一个月前的中秋自己来做客，正是迎着西下的夕阳，走入这个院子，也正如以往的几个月中，每一次走入这个院子中一样。
钰谨叩响角门，告诉看门的小厮请陶谦来一见。陶谦赶到时，钰谨正站在角门和二门的方寸天井中看天。
“钰谨姑娘！”陶谦开心道：“巧了，家主和我才刚从仙品居回来，连一口茶都不愿喝，就要去珠玑巷寻你，已经让石伯套马车了！你能来漠园可太好了，快随我进去。”
钰谨笑道：“可是被我大哥困住了，才耽搁这么久？”脚下却一步不动。
陶谦挠挠头讪笑道：“曹大公子与家主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钰谨姑娘，快别站着了，你今日可还想吃米酒圆子？”
钰谨笑着摇头道：“陶谦，我还有事，就不进去了，你把这个交给楚家主，是我欠他的。”
陶谦接过拿在手中，明白是银子，顿时脸色垮下来：“钰姑娘，你和家主到底怎么了？你这是……要和漠园划清界限吗？”
钰谨仍是笑着，温和道：“陶谦，你想到哪里去了。今日才知楚家原是富可敌国，威震一方的大财主，我这么财迷的人，怎么会想要和楚家家主划清界限。只是朋友归朋友，亲兄弟还是要明算账，你们马上要走了，也不知哪年才能见面，我手里有钱，就一定要先还了楚家主。”
陶谦听了，脸色反而越来越差，求饶道：“钰谨姑娘，不如你还是随我进去见一见家主，当面和他说罢。”
钰谨想到自己明天生死未卜，觉得今日见面实在已经没有必要了。擡头又看了看天道：“还是不见了罢。陶谦，你看这南归雁，在奉年过得再流连，也总归是要回家的。楚家主在我有难时出手相帮，这份情谊在我钰谨这里等同过命交情了。等有一日，我学会骑马，一个人游历天下时，我定会去西域，也许会路过西夜国。还望到时候，我再次叩响楚家的大门时，他还会欢迎我来。”
说完，不再给陶谦或者自己犹豫的机会，踏步离开，越走越快，慢慢地，快走变成了逃跑，任由夕阳给她仓皇的背影打下一道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