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所以……神姬和山神的那个孩子,是你给她接生的??”万曈曈走到林守岁身旁,倚靠在露台围栏上看着天幕里那个呱呱坠地血赤糊拉的婴儿。
那是炽仞与火霓在越枝山凤灵宫中见的第一面,若如天神殿中诸神所猜测的那样,这俩祖宗神仙碰上头,不打一架把越枝山搅和得天翻地覆不算完,可谁知,从神姬身体里莫名钻出来的那个孩子成为他们见面的第一道桥梁,挥斥英勇于天地间战无不胜的战神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来到越枝山为岁辰殿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当了回稳婆,帮火霓接生孩子。
如今回想起来,林守岁的记忆里,有火霓分娩时的痛苦,有弥漫整个大殿的血腥味,有冰窖一般冷的凤灵宫,有念曲的惶恐,有侍女的无能,有山间纷纷扬扬无休无止的大雪,可偏偏,没有见火霓流过一滴泪。
万年以后,山间的雪凝在天幕中如九天星絮,小楼间的夜风不止,林守岁想起那孩子,又看着眼前的万曈曈,心头莫名烦躁起来,他随手从兜里掏出烟,万曈曈便递上火机。
“所以……孩子出生的时候就是目盲的?”万曈曈小心翼翼开启了这个话题。
林守岁侧头看着万曈曈,许是今夜回忆起了太多,让他忘了这百世他是怎么过来的。人都是好了伤就忘了疼,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神了,从踏上越枝山的那一刻开始,杀生无数的炽仞接连救了两条命,也终于让他承认自己确实是到山上赎罪来了。他也明白,自己再也不是炽仞了,他被越枝山赋予了新的名字。
林守岁坐在栏杆上,一手夹着烟,另一手大喇喇将身边的人揽到自己跟前,万曈曈被搂了个踉跄,差点扑进林守岁怀里。
林守岁望着他:“你真的是……山下那个孩子?”
万曈曈一顿推搡:“爱信不信!”
“疼吗?”林守岁夹着烟的手指轻轻抚过万曈曈的眼睛,烟熏火燎的,让万曈曈瞬间红了眼。
“松开!”万曈曈后退半步,却被林守岁拽了回来,他什么也不说,只静静的看着万曈曈,看了许久,道:“灵杪出生时,眼睛是好的,没有瞎。”
万曈曈一听就来气了:“那你为什么下山来夺了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林守岁松开他,抽了口烟,惯常慵懒吝于表情的脸上添了几分戏谑,“你倒是说说,万年前山下的孩童,是怎么变成‘你’的?”
“呵,”万曈曈冷笑,“战神大人应该是忘记了,你下山来哄着那个孩子,问他借了一双眼睛,说一定会回来找他,可你没有回来,所以他就上山来找你咯。”
林守岁知道他在说胡话,便继续沉默着,看着万曈曈的眼神里多少带着点看孩子赌气的意味。
沉默的片刻,四目相对,不是亲密的两个人,却带着些前世纠葛不清的意味。楼下的竹林在风里摇曳起伏,一高一低,合着万曈曈靠近林守岁时加剧的心跳频率。
“咕咕~咕~”春枭叫唤了两嗓子,从院子这头飞到竹林里,一整晚跟巡逻的卫兵似的,反正也不睡觉,恰到好处的打破了沉寂。
紧接着便是一声沉沉叹息。
“我早就死了。”万曈曈终于叹了口气,道,“师父来接我魂魄上山入渡河投胎,我本已经跳进浮春河,谁知河水逆流而行,阴错阳差将我的魂魄冲进了光阴谷,是羁恒和师父合力救了我,重塑肉身,才在那场浩劫里活了下来,百世轮回。”
“光阴谷里活下来多少人?”
“多少人?”万曈曈嘲讽似得一笑,“没有了,族人三千,浩浩荡荡,都死在你的手里,不是吗?”
林守岁愣了一下,忽而叹口气笑笑:“得了,知道了,念曲那老家伙不该说的什么也没告诉你,就把晨昏簿掌印之位传给你了而已,你小子是什么也不知道。”
“你……”万曈曈推开他夹烟的手,烟雾弥漫,彼此都看不真实,也掩着他泛红的脸颊,“重新为人恢复意识时,确实是越枝山覆灭后了,光阴谷被羁恒做法,坍缩在鹮仙羽翼中,我们在黑翼的保护下度过了近百年时光,直到天地再次剥离混沌,重新恢复秩序。”
鹮仙可架构黑翼太虚境将光阴谷护于其中,也算是羁恒为越枝山做的最后一点努力了,只是林守岁无法想象那百年光阴他们是如何在黑暗中度过的。
“怪不得你护着庄凤至护到了最后,这一世你也算还了当初他拼了老命救你们的情了。”
“师父功力不济,在混沌再开后不久就殒命了,死前将晨昏簿掌印位交给我,交代我就算转世千百回也必须找回千鸦墨,为三千亡命于越枝山的族人渡魂,让他们魂归浮春安心轮回。我辗转百世,每一世都被羁恒唤醒,有时候十来岁,有时候他找到我时我都五六十了,且不说这百世我根本寻不到葬身越枝山的三千魂魄,哪怕千方百计寻到金鸦后代隐藏人间的老巢,我都没有能力驯服他们提炼千鸦墨,直到遇见你……”
“遇见我这大冤种是吧?”
“你还急眼了,我这不是没办法嘛,我也是凌芸死了以后才知道羁恒这一世到底在做什么。他要行光阴祭换回程峰,我答应他,一定将他名字书于晨昏簿,将来送他回越枝浮春渡魂。他做的一切,包括非拉着老金当时间证人,就是为了尽量晚一些引起你的怀疑,都是为了等一个适合光阴祭的月相之夜。”
“越枝……浮春……”林守岁回身转向露台外,夜色浓郁,远处流云勾勒起伏,恍惚间像是远山重叠,和天幕中的幻境合二为一,“越枝山,早就没了,如果你找到了,也告诉我一声,把我也写上……”
“你?为什么?”
我也想回去,我想回去想了一万年了……
这念想连林守岁自己都听到了黑夜里的回声,空空荡荡的——“想”终究是“想”,做不到的才要想。
他冲万曈曈摇摇头:“没什么,我也是死在那一世的越枝人,理应写上去。”
万曈曈:“很抱歉我没能早点阻止庄馆长的计划救下凌芸。在他第一次带凌芸去旧馆那间档案室时我就该察觉到什么了。”
“他带凌芸去过你们旧馆,我们也是往前倒查了几个月的行踪才锁定了庄馆长的嫌疑。”林守岁靠着栏杆吐了口烟,修长的眼尾微微眯起,显得舒适了一些,谈起案件很明显比回忆那些陈年往事轻松得多,“在祝石燕把凌芸这个无关紧要的包袱扔给他时,他应该第一眼就看出了凌芸的面目骨相与程峰年轻时一模一样。”
万曈曈点点头:“旧馆里那些不对外开放的资料里,有当年越枝南音曲社的资料,凌芸死后,我就有所怀疑,所以去查了庄馆长的行程,发现他在凌芸申请霁大博士生后,带她去过霁陈那家研究所。庄馆长就是利用凌芸对南音曲社和越枝山的兴趣吸引她靠近,赢取她的信任,待噬焰蝶化成,择机杀了她,对面部做了特殊防腐处理,得到与程峰匹配‘新鲜’人脸面具,好在光阴祭时恢复程峰完整的肉身。””
“你谈过恋爱吗?”
“……什么?”
林守岁叼着烟,问了个猝不及防的问题,把万曈曈结结实实问懵了。
“谈……谈过啊,当然谈过。”万曈曈狠狠吞了口口水。
“嗯,那你还得出这么轻狂的结论,那你真的爱过一个人吗?”
万曈曈看向他,没有理解“谈恋爱”和“真正爱过一个人”的区别在哪里:“什么意思?”
“凌芸不是被杀的,”林守岁道,“她是自杀的。”
“你说什么!!!”
“准确来说,她是一步步诱导庄凤至,杀了自己。”
万曈曈的脑海里翻出一张张属于记忆里凌芸的脸,冷漠,淡然,木讷,无悲无喜,他甚至从未在她脸上回忆起任何带有情感色彩的表情,无论在旧馆那间陈旧的档案室里还是新馆焕然一新的资料室里,每次万曈曈路过时,凌芸都坐在相同的位置,保持着相同的姿势,腰背笔直,目不斜视,她紧紧盯着手里发黄陈旧的书籍古本,探索着自己从未经历过的传奇世界。
连偶尔庄凤至坐在身边指点一二时,她的神色都泰然自若,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点。
人海里一朵最普通的浪花,捞出来怎么看都没什么特别,万曈曈眉心微皱,所以林守岁是什么意思?
“庄凤至在见到凌芸的第一眼就动了杀念,这不假。但就如你所说,凌芸接触过南音曲社所有资料和话本,祝石燕知道的,凌芸也都会知道,她只会知道的更多。我们调查了她在霁宁大学的行动轨迹,她一个历史系硕博生,却曾经频繁出现在温鹂所在的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