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 书誓山河 - 水香女史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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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新正是颁布新历、昭告天下的日子,上元节便是六宫众人的消遣了。早几日起,就有手脚灵便的小太监,掇了把梯子,爬高上低地张挂花灯。常听到树梢间异样的响动,还以为大节下的耗子就出来了,及至走近,才露出一片衣角来。还有活儿不重的贴身宫女,得空就聚在一起唧唧哝哝的,手上翻花绳一般,一会儿就做出个竹架子来。这糊花纸可不能轻轻混过,有一半要送出宫外呢,挂在那人潮最密的通衢路口,必得是最新奇最有趣的,才能引人观瞻。因之宫中就有了个习俗,总要在拴的灯谜条子上,偷偷用藏头诗隐着自己的闺名。若给哪个秀才官人拾了去,指不定就终身有靠了呢。这都是效仿红叶题诗的故题。

各宫嫔妃最看重的,倒不是有花灯看,而是上元之夜的家宴。就连刚受封的采女、更衣,都能在宴上稳占一席。因此,新裁的云锦、潞绸、香云纱的衫子,或是特调的苏合香、水沉香、都梁香的脂粉,都争着赛着拿出来了,一时间花光醉人,馥郁熏天,连华灯的色彩都被盖下去了。

除了中秋、冬至,这是宣瑶唯一能见到父皇的日子。延禧帝十四岁即位,晚年耽于享乐,不复当年体态,略喝一口,脸上的赘疣就都染成了粉色,透出一层光光的油脂来。一根金带杀进腰里,将他勒成了只酒葫芦。他的手上嵌着个玉扳指,早已连皮带肉地长在了一起,再也取不下来了。宣瑶和宣清依序进过酒后,宣瑶又回到角落里的席位上。她前脚下阶,白玉墀上便奏起了《采莲曲》的调子。一队高髻舞女踏着拍子,柔若无骨地一躬身,就如九天仙女下凡一般。为首一人举着竹杆子,额上贴着花胜,舒喉发声,清亮不输管弦,念了一段苏学士的勾队词。若非御前规矩甚严,怕是能博个满堂彩。延禧帝美人在前,早已将宣瑶二人从眼角抹净了。

宴上的酒都是图鲁木进贡的醉颜红,绛色的葡萄酿中不知掺入了什么名贵香料,入口生津,齿颊留香。延禧帝曾用十个最好的苏州绣娘,要和铁木汗交换一道醉颜红的秘方,铁木汗说什么也不干。延禧帝大失□□颜面,差些儿便要挥师出关。彼时国库空虚,关中亢旱,一连三年颗粒无收,十两银子才能换一斛米。还是杨丞相脑子灵光,给图鲁木钦使透了点话风,铁木汗亲自送了一支会跳十六天魔舞的舞姬来,延禧帝虽嫌不足,气是到底平顺了。

宣瑶一口下肚,就像醉得狠了,不敢失仪,只能一手拄颐,脑袋乱点。杨淑婉端坐九重阶上,眼光可没离了她片刻。使人给她冰了碗茶汤,还连带着数落了她几句,却一点也不收效。

杜才人见她迷迷瞪瞪,唯恐她将心中委屈喧嚷出来,好说歹说,着她暂避出去。阿穗走不得,何太监又不知上哪儿看灯去了。杜才人犹自不放心,吩咐她不可乱走。以前常有宫女晚上吃醉了酒,第二天给人在井里发现的事故。宣瑶飘着步子,一路跌撞出去,看得守门的侍卫都打颤,唯恐她撞上了白刃。她才出得上阳宫门,便端正了步履,整一整头上花钿,脚步不停地向御花园行去。

红菱心里怀着鬼胎,跳舞的动作不是抢了拍子,就是落了一节。所幸延禧帝盯的只是她的脸,和她后翻时如虹一般纤细的腰肢,竟自忽略了她舞姿的滞涩。谢幕时,她照例飞了个媚眼,眼尾余光却似蜘蛛吐出的银丝,不即不离地绕在诚王脸上。

她连舞衣都来不及更换,躲开同伴的眼光,一个人径自回了仙音坊。烛火一亮,她吓得打了个寒噤,原来绣床上早已坐了一人,一声不响的,如木雕泥塑般。待看清是个年少女子,她虽满腔不快,却越要做出高傲的样子。只做不瞧见,嘴里哼着调儿,靠着镜台摘耳环。脚下软鞋乱晃,正踢在那人面前。

“喂,你怎么回事啊?还不帮我捡起来?”她以为是新来的宫女,不懂事坐了她的床。诚王已答应要娶她做侧王妃,她早就不把自己看作仙音坊的人,连带着对宫人都使唤得勤了。宣瑶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看一樽摔碎的花瓶,既有惋惜,又有怜悯。

红菱不知她是何人,心里有些发毛,手按胸口,提高了声音:“你再不走,我可叫人来了!”她本来身上披着红绉纱的舞裙,虽是插满了彩羽,却一毫也不挡风,她只想钻进被中去暖暖身子。宣瑶却忽道:“你为我六哥所骗,我若看见了不说,便似是我自己骗了你一般。”

红菱一怔,俏脸蓦地煞白,气鼓鼓道:“你六哥是谁?你说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宣瑶眉毛一挑,看出她心中犯虚,似笑非笑道:“他若在意你,便不会将你的事到处说了。”果然此言一出,红菱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她颤声问:“他……都说了些什么?”

宣瑶却不即答,反微笑道:“我也是看姐姐年纪跟我差不多大,不忍教他骗上了手。姐姐不知道罢,他是常时出宫的。”红菱不死心,战兢兢问:“他出宫干什么?”宣瑶一哂,移开目光,烛影摇红中,她的耳根似有些泛红了。给红菱逼不过了,才吞吞吐吐道:“那种地方,咱们未出阁的闺女,怎能说出口呢。”说罢,还连呸几口。红菱不疑有他,想起他情事上的熟稔,心里不由得凉了半截。但仍抓住一线希望,强笑道:“你知道什么?他对我总是不同的。”还想娶我去当王妃呢,这话不知怎的,好像说出来都有点自取其辱。

宣瑶为难道:“如此,是我多嘴了。只是,我实不忍见姐姐落得那个下场……”红菱真正有些发慌了,手脚冰凉道:“什么下场?”她未进宫前,也有从了良的姐妹,说是被大妇打得浑身无有好肉。她以为王公府第,至多不过如此了。谁知宣瑶说出的话,远教她惊心:“以前二哥看上了个行院人家的女子,非要接进宫来,扮作小太监,恣意欢乐。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皇上天颜震怒,治了他一个秽乱宫禁的罪名,赶出封国去了。那女子……”红菱浑身抖如筛糠:“怎么?死了么……”宣瑶适时地顿住,摇了摇头,淡淡道:“宫里让一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是很多的,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知道。”红菱瘫软在地,寒气透体,她却连冷热都感受不到了。宣瑶将她拉了起来,安慰道:“姐姐不必过虑,若真如六哥所言,他总该有法子的罢……”

红菱忽然撕下了温柔多情的面具,对着炭炉狠啐一口,如一个市井泼妇,骂出了好多不堪入耳的话。末了,她双膝一曲,盈盈如一株被风吹弯了的蒲柳,唇角扯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殿下说了这许多,要教红菱怎么做呢?”她六岁上便在教坊卖艺,可不信宣瑶能安什么好心。宫里的人,她知道,向来是将人命看得蚂蚁也不值的。

宣瑶笑着将她按在凳上,斟了一杯酒,先自饮了一口,才道:“姐姐急什么,左右舞都跳完了,此事难道还不应好好想想吗?”那酒还是早上送来的,早凉透了,宣瑶又置在炉上温了温。红菱惦着宣鄞交代的事,那是无论如何不能泄漏的。她偷觑了眼窗外铜壶,在心里盘算着时辰。宣瑶却不知她内心煎熬,递了个敞口的小圆杯。她内心占满了事,一口便吸了个干,照了一照杯。宣瑶顺手又斟了一杯,自己却不喝,推了过来,口中忧声道:“而今来看,姐姐出了宫,再不跟六哥来往,便算断干净了。”红菱不知不觉地摇头道:“哪那么简单!”这酒味比方才浓厚了一些,喝得她有些发晕。她始终防备宣瑶追问,一根弦绷得紧紧的。宣瑶只道:“就当这样罢。坦白从宽,若是有人问起,姐姐可莫要去受那无谓的刑讯之苦。”红菱眼前布满了黑色的蝇子,似要挤满整个视线。她晃了晃头,却只听见宣瑶倒酒的哗哗声,又一杯推了过来。“记住,他们什么都查得出来……”红菱微一点头,呢喃道:“今天这舞跳得好累,我要睡一忽儿……”宣瑶当即起身,为她掖好了褥子。红菱一挨枕头,思绪便飞远了。宣瑶还在唠唠叨叨地劝着她,她就已人事不知了。

她以为自己少说也睡了半个时辰,睁开眼来,星子却没怎么移动。献艺的优伶大半都挤在门外,趴着栏杆,嘴里咕哝着什么,她在梦里不知,只听着声浪忽远忽近,托着她浮浮沉沉的。忽然谁提了一声“诚王”,仿佛尖针刺穿了耳鼓,她一骨碌爬了起来。头还宿醉一般,炸得生痛,一掀被子,却为重物所压。她借着光亮,瞧清楚是宣瑶睡在身傍。桌上两个杯子倒着,就快滚到地下。

她一动,宣瑶便醒了。她外衣也不知哪去了,两只鞋子一左一右,挂在床钩上。她见了红菱,先愣了愣,擦净了目眵,拽着头发道:“姐姐怎会在这里?”红菱只有苦笑:“看来咱们吃酒的本领都不太高啊!”宣瑶也听见了外间吵闹,极迷惘道:“外面在闹什么?”红菱耸耸肩:“左不过皇上今晚又留了哪个,一群眼睛浅的人,搁那儿起哄罢。”抿了抿头发,随手搭了件披风,便像赶老鸹似的嚷开了:“方才我念队词的时候,谁在后头笑来着?等老娘找到了,把她x皮都缝上!”原以为这么一说,她们就该嘻地一声哄笑散去。可现在所有人忽然一齐注视着她,霎时,私语声就如落了石子的蛙塘,一瞬间静寂下来。

红菱指着一个白面微麻的乐伎:“翠云你说,好端端的闹什么?”她知道翠云最是胆小怕事,绝没有欺骗她的胆子。翠云被她一指,竟是膝盖一软,跪了下去。红菱还要调笑两声,就听她鼻子抽了两下,怯声道:“六……六殿下薨了……”说完,她自己也被吓倒了似的,和几个与红菱相好的,抱着哭成了一团。

红菱连披风何时落了地也不觉得,明明立春了,那风还横着朝她颊上刮,仿佛迎面挨了数不清的掌掴。一会儿她就矮着身子蹲下了。廊上可没有避风的地方,有几个乐伎见无法劝动她,都回屋远远望着。她缩得那么小,十寸来宽的柱子就能将她挡得严严实实,那艳丽的裙摆拖在地上,就像一摊血渍。北风带了点轻微的啼哭到她们耳中,那些想看笑话的,也不由得闭了嘴。

宣瑶温暖的手落在她肩头,烫得她一哆嗦。她茫然看去,就见她睫上凝了两滴泪,眉头高高地吊着,嗓音极低沉,像在压抑什么似的:“你快进去,别出来。我去看看。”红菱没了主意,任由她捉小鸡似的,半抱半拖着进了房。宣瑶又重重握了一下她的手,躲在她的披风下,转身没入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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