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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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的宫墙很高,听说以前是太妃、太嫔的居所。正当日曛,斜照从青板砖上一寸寸移下。元凤帝眼也不眨地盯着归巢的乳燕,相携并飞,穿过帘帷时给他带来仅有的一点声响。伺候他的宫人接着了命令,不许与他交谈,违者处斩。这自然是防备他策反举事,攘夺权力。
他已经两月未与任何人对话,舌根有些发僵。起初他还自言自语,背一些曾经的课文。可背来背去,总难完篇,逮时不禁暗恨自己荒废学业,以致坐困于此,像陷进罗网的无头苍蝇一般,毫无头绪。
长期看不到希望的生活,已慢慢地侵蚀了他的意志。最初,他听到墙外有人走过,还能掷出去几块烂砖,骂几句绝不应该从他口中说出的脏话。渐渐地,他连走出宫室看看窗外日色的心情也没有了。他的精神正在逐渐崩溃,有时莫名其妙地放声大哭,还到处寻找这哭声的来源。晚上更是一看到自己的影子就会尖叫,他不敢相信那女人一般尖利的声嗓,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
后来,他整日躺在床上,粒米不进,连手指也懒得动一动。油渍的头发根根直立,伸手一爬,就是几颗虱子、蛛子。他听到头顶传来阵阵窸窣之响,还当是耳鸣的幻听。谁知哐当一声,后槅的床架突然坍塌了下来,激起了呛人的灰尘。他使劲揉了揉眼,确定眼前的景象不是幻觉。一个青衣襕衫的少年揉着摔痛的半边屁股,“哎唷”、“哎唷”地站起了身。
他看了看眼前的萧然四壁,绳窗瓮牖,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秦嗣环却好像四肢百骸都被打通了一般,连日来浑浑噩噩的状态消失了。他扑上去搂住蜡烛,用衣衫将其扑灭,室内顿时陷入一片全然的黑暗。他高傲的自尊不愿以这副狼狈模样,面见一直被自己压过一头的好友。
杜蘅却全然不明白他的顾虑,向着内间踅摸过来。听到他的头不时撞在壁角上的沉闷声音,秦嗣环不觉低低骂了一声:“笨蛋!”只这一下,杜蘅就停住了脚步,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猛地朝他所在方位扑过来,口中唤道:“太子哥哥!”
秦嗣环虽然极不情愿被他闻到周身的异味,但心中感动,也不忍就此将他推开。他背着月光,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痕,口气充满了傲慢和鄙夷:“你不是最听话的么,怎么也学会了上房揭瓦这一套?”杜蘅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趁学堂歇课的半晌,担着一片深心,跑到这里来看他。本以为脚下这间是柴火房,可以踩着禾堆下去,谁知黑夜中找错了方位,摔了一个大屁蹲儿。
“我……我……”
“你来做什么?”秦嗣环虽然难掩高兴,仍保持着一张臭脸,硬是将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杜蘅拉开。即便暗室无灯,待得久了,也能看到他眼中含着一包亮晶晶的眼泪。他抽抽嗒嗒地说:“我……我怕你会寂寞……”承认只为了这一个目的而来,好像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他赶紧补充道:“先生又布置了功课,你都荒疏了!”说着,哗啦一声,将怀中抱的书箧放到他手上。秦嗣环啼笑皆非,敢情他刚才摔下屋顶,第一桩事倒想着护住书箱。
他厌恶地一脚踢远,桐木书柜砸到床腿上,发出碎裂的巨响。杜蘅既害怕,又不知所措,怔怔道:“太子哥哥,你不欢喜我来么?”秦嗣环猛地挥出一拳,正砸在他右边的承尘木柱上。杜蘅吓得紧紧闭眼,却只闻到了一股清漆味儿,断裂的木片飞到他脸上,带来阵阵刺痛。
“谁教你来看我的笑话?是不是你爹爹?”秦嗣环咬牙切齿,一字字磨出。
面对这无理的质问,杜蘅不仅是懵懂,简直是骇然了。他只当秦嗣环怀念先帝,哀难自禁,这才足不出户,哪里想到他事实上遭到了软禁。杜蘅一片委屈,四处寻找火烛,却被秦嗣环伸出的腿绊了一跤。
“干什么?来了这么会儿,就想走?”
虽然他的语气是一贯的目中无人,杜蘅却敏感地在其中发掘出一条信息。太子哥哥大概独处寂寞,心里也很望自己来看他的。于是怯怯地露出笑容,两手背在身后,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了几个提线的陶偶。秦嗣环摸到了形状,讥笑道:“都多大了,还玩女娃子的过家家游戏!羞也不羞!”
杜蘅并未被他打击得擡不起头,而是扬起了小下巴,做出不与他一般见识的表情。秦嗣环的寝居与他的身份相比,虽则简陋了一些,床裆外面却罩了一层纸帐梅花,稀布为顶,笔意清绝,端的是雅丽非凡。杜蘅将身伏在黑漆床板后,一气儿点着了七枝铜灯。秦嗣环一阵窘迫,刚要恶言相向,就看他十根手指一起一落,小陶人儿便在纸帐后影影绰绰地显了形,投射出的影子几有真人大小。
他将小脑袋歪了一歪,似在思索表演的剧目。娘管束得严,坊间那些烟粉灵怪、铁骑刀棒的新鲜话本,他一个也没听过。长睫扑扇了一会儿,忽然计上心头。只见白墙上的几个少年蹦蹦跳跳,不一会儿就只剩了两个,这时来了一个身量高些的陶人,对着其中一个不停地前后摆动,做出专心数落的样子。另一个少年挡在那挨训的倒霉蛋面前,两人一起将那不识趣的先生赶走。
秦嗣环看着看着,噗嗤笑了出来。他做势要凿杜蘅的栗爆,哼哼道:“好呀,你专程奚落我来了!”杜蘅赶快举手过头,护住脑袋,撅起嘴巴,飞快地缩进床后。秦嗣环有心要吓他一下,故意躲进黑暗中,窥伺着对面的动静。估摸着他快藏不住了,猛地探出身子,扒出鬼脸:“嘿嘿……”谁知杜蘅也刚好擡身,两人额头碰到了额头,各鼓起一个大包。
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清澈眼瞳,他不自觉地眼光向下,落在了那花瓣似的柔软嘴唇上,胸口砰砰直跳。在他愣神之际,杜蘅已经捂着额头,小声呼起痛来。秦嗣环元神复体,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嫌弃:“那么大的眼睛,怎么就不知道躲!”
杜蘅也不知是真的感到疼痛,还是好心被当驴肝肺,心里不痛快。独自个儿走到墙边,将脑袋埋在膝盖间,生起了闷气。秦嗣环的性子像块狗皮膏药,你不理他了,他非要往你身上凑,撕也撕不掉,简直不胜其烦。杜蘅拒绝了他的几次示好,秦嗣环就抓耳挠腮起来,也不知肚子里在憋什么坏水。忽然只听耗子跑过的簌簌声,他不知何时已跨到了床栏后,把手伸进了指套中,一勾一放,小陶人儿就自己动了起来。
突然,杜蘅瞪大了眼睛,气急败坏地嚷道:“不行!不行!你……”看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秦嗣环憋笑憋得肚子都痛了,两只手却越移越近,那两个小人儿面对着面,简直像要亲上了一般。眼看他的脸少不了要多添几道抓痕,久已关闭的宫门却忽然轧轧而开。
秦嗣环隔着老远,就看到了平步青花光斑斓的粉缎上衣,心里咯噔一声。杜蘅已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满屋子打磨陀,转得秦嗣环头晕。“怎么办,怎么办呀!”
他在家与娘最亲,娘虽然用心教育他,偶尔也不免打骂几句,然那份疼爱是不需怀疑的。每每在他屁股上拍了几下,过后都后悔得不行,还让侍女送来好吃的糖果蜜饯,丝毫也没有迫人的威严。可爹爹就不同了,不仅是娘刻意限制他们见面的次数,杜蘅打心眼儿里就对他亲近不起来,甚至还有些隐隐的畏惧。这疏远一半是由距离而来,一半也因爹爹的喜怒不形于色。他感受不到肆意撒娇、拌嘴的快乐,虽然他一直渴望如此。
想到自己的行为显然是在禁止之列,他的心中闪过了一连串不好的想象。他甚至不敢肯定,他的生身父亲会不会像对待政敌那样,对他施以辣手。
在秦嗣环的撺掇下,他拱着身子钻进了床底下。陈年的积灰涂污了他雪白的脸蛋,霉烂的气味钻入口鼻,吓得他赶紧捂住了嘴,生怕发出嚏响。他只看到一双银红色尖头朝元靴,在离自己三寸之处停住了。他大气也不敢出,还当踪迹已露,却听杜晏华先开了口,谈话的对象自然是秦嗣环。他的声音一直是宛转舒徐的,听不出喜怒,就如初春池畔清泠泠的冰澌。他的态度也一如往常,既没有居高临下、胜券在握的骄横,也没有臣子面对主君应有的毕恭毕敬。
他看了看覆满尘垢的家具,并未表示出过分的嫌弃。行完大礼后,也不待秦嗣环赐予平身,就近在一把红漆梨花椅上坐下了,神情举止一如安居在华屋广厦。“臣恐陛下举哀泰甚,有伤龙体,特携一副淮扬的好厨子,以慰圣心。”
秦嗣环毫不掩饰抵触的情绪,一叠连声地嘿嘿冷笑。在他心里,实未有一刻相信父皇已经晏驾。若是他人敢当着自己的面,说出“庐墓守孝”之类的鬼话,他定会揍得此人满地找牙。只是眼前的人既自命为托孤大臣,又是他名义上的太傅,手握对他的生杀予夺大权,他也说不得学那尺蠖能曲,暂时忍气吞声,做一回缩头乌龟了。
他没好气地说:“没事儿,不劳费心,小爷我一时半刻还死不了!”果然,这话一出,杜晏华狭长的双眸眯了起来。他久居高位,自有一股雍容威棱的气度,已很多年没听到如此刺耳的轻慢话了。即便在最狎亵的床笫之间,也多是别人奉承讨好的时候多。
他也不卖关子,轻轻击了击掌,就有几个低眉顺眼的小内侍捧着两个嵌金丝朱漆托盘,上面承着明晃晃的圣旨,只是未盖上皇帝御宝。秦嗣环凌厉的眼风一扫那些卖国贼,竟然在其中发现了不少麟趾殿中的熟面孔。好容易压下发作的冲动,他跷起了二郎腿,左右臀像嫌椅子发烫似的,没有坐相地轧来轧去。
“孤不耐烦看那些骈四俪六的废话,丞相念给孤听听。”即便处在阶下囚的地位,他也不忘口头上占点便宜,挤兑一下。杜晏华毫无留难地拿了起来,开卷展读:“朕钦奉柔懿镇国大长公主玉旨:朕以渺躬,冲龄即位,昊天罔极,不慭赐嘏。顷者国事蜩螗,战局纷乱,民心拂逆,老成离散。朕体《春秋》应天顺人之意,《尚书》尧舜禅位之美,唯愿舍一家一姓之尊荣,叶古圣天下为公之至意……”
念到这里,秦嗣环不禁跳了起来,砰砰嗵嗵地踹倒了桌椅,怒火终于决堤爆发:“混账!你好大的胆子!”说着,便抢过杜晏华手中的退位诏书,撕扯了个粉碎。嫌不放心,又用靴底狠跺了几脚。
杜晏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是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就势举起了另一份诏书。这份所写的内容要温和许多,然也难掩昭彰的野心。乃是宣布对他加以九锡、封为公侯的诏命。本朝向来非同姓不封王、非外戚不封侯,即便是永安朝权倾一时的丞相陶荏、太尉阮钺,因是异姓外臣,也不过上了太师、太保、上柱国的虚衔。杜晏华的非分邀功,很难不教略读过几本史书的秦嗣环想起司马昭之心。
摆在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他是说什么也不可能将祖宗江山拱手让人的,只得勉强颔首,同意了这一步为谋朝篡位铺平的台阶。杜晏华心满意足地一挥手,就有尚宝监的公公将玉玺奉上。秦嗣环盯着那红绸布下的方形物事看了很久,终于皮笑肉不笑地嗤了几声,举起来就盖下去,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他自幼在宫中耳濡目染,已见识了太多物极必反、阳盛阴生的例子。古往今来,履人臣之极位的大臣,鲜有全身保命、能得善终者。他亲手盖完了玉印,又回复到纨绔少年的姿态来。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一个刚过了十二岁生辰的小娃娃,肚子里已在反复思索绝地反击之计了。他身上既有祖父在千军万马的战阵中历练出的勇猛之气,又有父亲端居垂拱、控御大臣的巧算心机,还能摆脱掉性格谨慎之人行事畏缩、自缚手脚的毛病,假以时日,实是不可多得的有为之君。
杜晏华照常例谢了恩,这个形式此时已带上了讽刺的意味。他向着床下招一招手,不动声色道:“阿蘅,还没玩够么?你娘到处找你。”听到这个带有轻微命令语气的平淡句子,杜蘅却忽然全身颤抖,有如霜降后的柿子,红着脸,满面蔫相地爬了出来。
杜晏华和他拉近了距离,蹲下身子,为他扫去满身灰尘,并没有一句责怪。他一手拉着杜蘅,回头对秦嗣环道:“愚父子不敢搅扰陛下尽哀,先行告退。”
秦嗣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好朋友就这样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宫殿门,心里头说不出的失落,一边又暗暗地责备自己,不该总是惹对方生气掉泪。可是也不知怎的,原本善于伪装、控制情绪的他,和杜蘅待在一起时,总要寻着由头欺负人家几下,简直好像不如此心里头就不得舒坦。可真当看到对方受伤后,他又会比谁都难过。
远在千里之外的商水岸边,一队旗帜靡乱、人困马疲的戴甲士兵正在艰难地渡河而过。他们行迹诡秘,只敢乘着夜色,渡过这一片滩阔水深的河渠。若是仔细去看他们的阵形,会发现这些折臂断腿、满身箭伤的武士竟是不顾性命,死死地护住了被他们围在垓心的一个人。这个人的衣着与他们无有不同,右颅骨受的外伤虽用绷带缠起,却仍沁出暗红。头部受伤,压迫得他右眼几乎难以睁开,眼白上布满了骇人的淤血,使他看来就如满目血红、择人而噬的野兽。
他的神情也确实狰狞可怖,那是狮群中的雄狮受到豺狗的挑衅,为维护族群而发出的狂怒嘶吼。
没有人知道失踪的这两个月内,靖元帝秦容臻的内心都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在陇西的战场上,他亲眼看着蟠龙巨纛被敌军毫不留情地砍刀,那些腰佩弯刀、身披毛皮的健儿个个都像自天而下的兀鹰,在这个太平天子的心中激起了绝大的恐惧。还是随身侍候的亲兵反应较快,几乎算是僭越地将他身上的鱼鳞细铠剥下,与另一个小头目的盔甲换过,这才侥幸逃得一命,在残余兵力的护持下,窜入大别山中。
改元更张的消息很快传到偏远山乡,他耳听着旧日的忠臣们很快便抛下生死不明的他,拥立他的儿子上位,已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一连几日寝食俱废,夜不成眠。他当然早已明白中了奸计,只是怎么也没想到,这致命的一击竟是由曾经最信任的属下发出的。他从未将杜晏华单单看成一颗朝堂制衡的棋子,虽然他听了父皇太多的告诫。为人臣者,孰不愿寡劳而多功?为人君者,孰不欲垂拱以治下?在这此消彼长、相互对立的关系中,他竟奢望能觅到真心的知己。
他已看够了道貌岸然的老头子一肚子蝇营狗茍、男盗女娼,这个腐败的官僚体制具有素衣成缁的魔力,每一个浸淫其中的人都难免沦为媚上欺下、自私自利的奴隶,可杜晏华的出现曾一度改变了他的看法。
这个惊采绝艳的少年,曾以片言瓦解了逆臣阮钺拼死一扑的决心,使新生的家国免去了一场动荡。他们曾一齐白龙鱼服,改名换姓,相约在京城里最破败、最不引人注目的小客栈里见面,彻夜商谈翦除陶荏的办法。高居九重天上的秦容臻,从未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可是有时他也不得不借助这个少年老辣诡谲的计谋。这些年他不遗余力地改革弊政,许多排除异己、残害忠良的活儿,那些说出去会有损他圣明天子令誉的事,这个人都能毫无怨言,滴水不漏地替他完成。与其说是他的左右手,不如说更像他的影子。他站在阳光下,有人在黑暗中将他托举。
他已在最高峰盘桓了太久,像一只失巢的海东青,没有可歇脚之处,也没有任何的陪伴和温暖。直到杜晏华来到他的生命中,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孤独一人。他的思想不是深不可测、高高在上的玉旨纶音,有人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彼此相视一笑便能了然,一切尽在不言中,这该多么美好!
可是他恰恰忘了,他是天上人间只此一人的帝王。成为天子的那一刻,他就必将杀死体内属于凡人的弱点,如此才是一位合格的君王。
没有人配站在他的身边。所有的好天良夜、良辰美景都只他一人在看,一任年华虚度,光景消沉。
他富有四海,也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