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五
帐中的牛油白烛爆出一响,惊碎了枯草上的薄冰。
秦兰裳上着紫金百凤衫,下系杏黄金缕裙,头戴百宝花髻,足穿红凤花靴。此刻,她的额上冷汗涔涔,洗褪了金面佛妆。
她的手在胸前披领下按了按,确认那令她安心的形状。
蓝速忽髡发总辫,额头垂金花夹带。他弯下腰去,除下腰上所佩鱼符弓袋。有女奴快步走来,为他们的合卺杯中注满茶汤,除去大汗所戴面具,露出了一张清秀疲惫的脸。她们惶恐如对天神,拜舞之后,一齐退去。
室内重又安静。秦兰裳立在风口,看到远处莽莽平沙之中,依稀兀立着点点星火,这是边境设立的土堡。除此之外,仅有寒风割面,带来旷野里的沙尘。身上银貂如薄薄的纸片,难以起到御寒的功效。
她的心更冷。
剑鞘触手,没有一丝温度。她看着蓝速忽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眼底乌青,唇周暗沉,让他显得如彩色脱驳的石像。明知过了今夜,她的名誉将再不保,可来路上演练了无数次的劈刺,现在竟使不出来了。
她感到一阵晕眩。
咚咚的鼓声响起,是年轻的汗王敲起了鼙鼓。他念诵的声音并不标准,一字一顿,吐字却很清晰,那是汉时李延年所唱的古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人倾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对着摇摇烛火,红妆艳姿,不难想象他此时心中的欣悦。
长期形同囚牢的傀儡生活,终于赋予了他一抹亮色。他甚至不敢接近她,怕伸手一碰就化为泡影。
有雪花飘落了。
隔着纷飞的雪幕,她习武的本能让她悚然一惊,霎时浑身毛孔倒竖,窥视的感觉与方才筵席上如出一辙。
她心中掀起狂澜万丈,面上不动如山,扣紧剑锷的手上滑落了一滴冷汗。
来了!
数柄飞刀挟着雷霆之势,自四面八方,穿透帐幔,向她飞射而来!
她裙摆一绽,蝴蝶镖脱手,在半空中与刀刃撞个粉碎!
一张锦套索自空而降,要将她兜头罩住。她身形翩飞如蝶,脚下踩着华英妙法阵,横剑挑去,只闻叮当之声不绝,银光闪烁,噼啪如电闪。那网以极韧的冰蚕丝制成,等闲刀斧,削之不得。秦兰裳极富江湖经验,只朝那经纬脉络处砍去,不一会儿,天上如下了一场冰雨,丝线断落在她脚下。
她只有轻微的气喘。
忽然如山震川移,海沸石走,平地上响起了万马驰骤之声,越来越近,当先之人金甲金面,筋肉鼓突,须发虬结,正是本应在偏帐卫护的左贤王阿伏那。他指挥的军士一半是亲兵,一半是蓝速忽麾下的“拐子马”,黑甲上流转着冷月的弧光。
阿伏那的鞭柄斜指着秦兰裳,霎时有数不清的箭头对准了她,就如九天银河落满了身周,她已感到那侵入肌肤的阵阵冷气。
他不紧不慢地说了一段话,通事跟着翻译出来:“这个女人是周朝派来的奸细,意欲行刺大汗。现在人证物证俱在,立即将她捆缚,明日处以囊刑!”
秦兰裳面色转白,长剑急收,大声疾呼道:“不是……不是的!有人施放暗器……”没有人在听她的话,愤怒的臣民望着她手上犹在滴血的锋刃,牙齿间咬出狺狺的低吼。她这才当真慌了神,眼神焦灼地去看蓝速忽,却只看到把他圈起来的人墙。
方才手上割破的口子,兀自流着血。她被人猛踢膝弯,吃痛地跪了下去,紫陌剑从指间掉落。眼眶上不知挨了谁的一拳,雨点般的巴掌向她击下,她将身子蜷成一个核,死死咬住下唇。
囊刑!这个词像蜇人的黄蜂,嗡嗡响在她的耳畔。
她曾听说,边地有一种沙袋刑,以皮革为袋,盛以沙石,悬于杖头,击打犯人的脊骨。贮满砂石的皮袋重逾千斤,高可半人,交替着落下,捶得那犯人如同肉饼一般,骨头寸断,场面极其血腥。
她生生打了个寒战,一张如花玉容惨白如死鱼,喃喃低估了几句,蓦地拔高声音:“太常寺卿呢?我要见他!你们把他怎么了?”话已出口,她已隐隐感到几分不对,只是仍未敢相信。
左贤王转身离去时,皮靴碾碎了地上的箭头,嘴角噙着一缕莫测高深的冷笑。像是群山奔腾着合拢,她的眼前一片漆黑,颈部传来手刀落下的剧痛。华灯的光照交织成阵,像她此刻纷乱的识海,搅起的水面复归平静,她的意识也沉入深海。
梦中,往日亲人的颜面一一再现,末了呈现出一张大红喜服下的脸。她的心阵阵作痛,即便在梦中,也发出了心碎的呻吟。可是那人就如随水远逝一般,无论她怎么追随,也唤不转他回头。她一片心灰意冷,身躯向极冷的冰层下坠去,四肢就如钉住一般,承受着冰山的重量。她仿佛听见了骨头碾碎的声音。
大叫一声,她猛地惊醒了,冰雪从指尖褪去,她重又感受到了人世的温度。
鼻间缭绕着一股柏香木的气息,沁着丝丝冷气,就如冬日铺满松针的小径,莫名令人安适。
她直起上半身,厚重的绣满花纹的毡毯自肩头滑落。她的眼睛被一片金光耀得一闪,怀着好奇转过头去。就在她躺卧的罗汉榻后,有一尊跏趺而坐的大日如来,头戴宝冠,锦衣绚烂,怀中抱着一位手执香花净瓶的明妃,脚踏仰面而卧的邬摩双乳,脖子上戴着一串人头编成的花环。
这尊佛像色呈熟铜,雕饰得金碧辉煌,不知为何,看了一眼,她只觉周身渗出一股恶寒。浑没有在中土所见佛像的慈眉善目,那抹笑容似真似幻,透着说不出的诡异怪诞。
一个纯净的声音在她身后念道:“奇哉自性静,随欲染自然。离欲清净故,以染而调伏。”室内纱幔重重,光线晦暗,乍闻此声,她惊得身子一缩,讶然回头。
那日蓝速忽身边的藏僧正从上俯视着她,眉目清朗,耳垂饱满,面容如一轮满月。他的手上托着一个小小的噶布拉碗,碗口绷着细细的白棉筛,里面盛的似是清水。
秦兰裳昏睡了一天,早已口干舌燥,接过便喝了起来。喝到一半,她忽然发现碗底有几根头发,一扯即落,枯朽已久。她对着油灯照去,看到发白的碗底结合处的细缝,猛然间伏地作呕,胃部阵阵抽痛。
藏僧站在她身后,静静地念了一句咒语:“唵热那班杂尔尼仗。”
刷的一声,长剑已抵住了他的前胸,在百衲袍上拉出一个口子。他不喜不怒,捡起摔在地上的碗,低眉垂首,换了种声口:“施主不需担忧,一句祝福而已。”
秦兰裳并不急着收剑,四面环顾了一晌,拱顶上绘着五彩漆画,墙上凿了无数个壁龛,神香袅袅,白烟刺鼻,就如置身一座金装玉裹的寺庙当中。
藏僧伸出两根奇长的手指,夹住了锋利的刀刃,微笑道:“施主进了竹庆寺,性命自可无虞,不需挟此凡兵。”他话音未落,手掌上翻,手势如同结了个手印,拇指一捺她的虎口,她只觉一股奇异之极的内力刺了一下,就如毒蛇咬了一口,不觉地丢手撤剑。那藏僧仍是垂首肃立的模样,两指一捏她肘弯,迫得她将剑交了出来。
只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竟已和当世绝顶的高手拆了两三招,心下不禁骇然。那藏僧合掌恭敬一礼,神情说不出的谦卑。随着僧袍袖摆软软地垂下,他隐在衣内的手臂柔若无骨,令人难以想见,方才出手制住她的人,竟是面前这个二十如许的青年。
秦兰裳咬唇不语,眼光四处乱转。藏僧看她黔驴技穷,仍不服输,目中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转身欲行,就被她拉住了衣袂:“上师,你……你还没告诉我名字。”
“桑德仁钦。”他俯首微笑,僧袍洁净,不染尘埃。
就在这时,鼓噪声似一波波的浪涛,在寺中掀起了阵阵涟漪。他们从窗中望去,在三军呐喊之中,一人摇马而前,却被几个红袍僧拦住去路。阿伏那金鞭指处,万箭攒射,将那些不及后撤的僧人射了个对穿。
耳闻着杀声阵阵,住持欲要强行关闭山门,却被更猛烈的攻势打倒。杀红了眼的士兵在寺中狂呼乱叫,推开一间间净室,将内中打坐修行的僧人劈成两半,佛像宝器纷纷掷落在地,碎响声就如敲碎铜牙,令人胆寒。
秦兰裳想到他们皆因自己而死,愧悔丛生,激动了气性。忽而撮唇作哨,轻身一点,便要出去迎敌。
“善哉,善哉。”桑德仁钦仍是垂首不动,嘴角隐含浅笑。他的手背交缚,食指上翘,做出了一个降魔手印。秦兰裳身形方动,便被一柄奇怪的兵器拦住了去路。
“施主且退,待小僧以智慧力摧迫业障。”
法铃一摇,她这才看清,横在她身前的竟是一把骷髅手杖,怒目圆睁,口中吐焰,胫骨发黑。桑德仁钦的面容也改变了,横眉竖眼,肌肉抽动,状如一尊忿怒金刚,与踏破门槛的阿伏那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