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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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传递血书的僧人去后,秦兰裳坐不安席,食不知味。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她时常看见柳盈素净寡淡的脸,可是她明明看过这张脸着上颜色的鲜明艳丽,她的思绪藏在她低眉拈针的微笑里。现在秦兰裳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知情不报,她就枉为永安帝的女儿、周朝的公主。可是她也实在不忍教她的柳姐姐守寡,想到她要亲手打碎闺中密友的幸福,她久已沉寂的心又隐隐作痛起来。
桑德仁钦也曾劝说过她:“历来朝代更叠、成王败寇,都不过是野心家在拿苍生作赌注。谁胜谁负,鹿死谁手,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何必为此徒增烦恼?”其实她又何尝不知,世人积三业行,皆由妄心作祟,有情众生世世流转三界,辗转轮回,不得涅槃。然而这一次,她要细细体味这抉择的沉重、痛苦,这是留给所爱之人的交代。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仍是同起同住,秦兰裳的风息瑜伽已练到第七重,正是要紧关头,需将左右脉的气息纳入中脉,才可现证光明境界。她却常常想起那个受托传信的藏僧,不知他走的是哪一条路?此刻到了哪里?她既已算出阿伏那必将大举南下,而高居朝堂的缙绅,不知有多少已为杜晏华买通。只盼皇兄早一日看穿这奸邪的真面目,使这一场危难消弭于无形。
这日桑德仁钦要为一个谿卡的宗主主持临终仪式,一位收藏法器的僧人突然病倒,秦兰裳不得已承接了任务,与他一同跋涉,前往山南。她也正要借此舒缓焦虑,预知一场大战在即,她更日日勤修苦练,直练到十指出血,头脑钻痛。过往的痛苦启发了她的慈悲心肠,不忍见更多的人遭受生离死别的人间至苦。
舟行在湟水河上,木船的马头朝向后方,破开浪花,一道白迹将其余僧人隔在身后。天空是日出前的薄薄透透的浅蓝色,映着一弯白月,流云细碎,飞鸟翩然。所有的黑都似沉淀在了水底,他们坐在无边的暗夜上,头顶是湛蓝的湖水。
桑德仁钦从水中捞起了一块圆石,像观心一般,目光微微下垂,好似沉沉入定。一只白鸟恰从头上掠过,衔走了这块石头,随又落入水中。桑德仁钦露出了莫测的笑容,道:“好兆头。”秦兰裳从船舷回头,右手还在无意识地拨着浪花,带起一片冰凌相撞之音。
“什么?”
“我家乡那里有一句俗语,情人如同鸟和石块在路上相遇。”
秦兰裳喃喃念了一遍,在心中自问:我们这样算是情人么?
在她看来,世俗的情人该离不了贪嗔痴怒,有很多情感涌动、难以自制的瞬间。可他们两个虽做尽了情人才做的事情,毋宁说更像求道途中偶遇的香客,只是结伴同行了一段程途,不曾有刻骨铭心、可歌可泣的过往。
桑德仁钦握住了她的手,他身体的温度也像贴肤配戴了许久的玉,似不具备本身的热度。他静静道:“你就是我的艺卓拉茉。”
“什么意思?”
他却并不正面回答,而是微笑作答:“就是水晶山上的雪水,党参叶尖的露珠,空行女酿的酒。”
秦兰裳越听越不明白,好在她早已习惯了这种云山雾罩的对话。侧耳倾听着风吹裂寒冰,隐约送来了红梅的清冽气息。在这浓雾弥漫、水流深广的湖面上,有一缕梅花香。
那位年老的宗主久病在床,干瘪如一具活尸,深褐的肤色像石斑鱼,两眼像风化的石穴。可是他的神情却极为平定,直视上方,似已往生。桑德仁钦从碗中沾了几滴甘露,洒在病者的面门上,口中喃喃有声地念着《中阴闻教得度》。随着一阵身体的震颤,灵魂已从半开的口中飞去。秦兰裳浑身一个激灵,看着桑德仁钦从死者家人手中接过衬钱,到了无人处,她才抱着肩膀,哆嗦道:“你你不会害怕么?”
桑德仁钦却道:“为什么要害怕?你不是时时刻刻都和活着的尸体待在一起么?”
秦兰裳愣了一下,忽然感到由衷的冷意。她很想问,如果只为了来世而活着,那么现在的我们算什么?他看待自己,是不是也如朝露流水一般,得之固喜,失之无怨?
她好想回家。
回程并不赶,他们有空在市镇上逗留。这里的酒市不卖醇酒给出家人,他便化装为一个富家子弟,拖着长长的编织而成的粗辫,穿着华贵的藏袍,耳垂明珰,颈佩松石。有货郎摇着皮鼓,背着沉重的货架前来,上面挂的有胭脂水粉、魔合罗、梳头篦子,都是中原随处可见的小物件,式样也普通。她看到一个方方的小铁盒,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那货郎沉下左肩,右手掀开盒盖,凑到秦兰裳鼻子下,叽哩咕噜说了一通话。秦兰裳用手拈起了一些,放在唇上,忽然全身震颤,眼中似有泪花滚动。这竟是碾得极碎的茶叶,虽然叶子很老,颜色也沉,自然谈不上上品。然而在这离家万里的地方看到熟悉的饮食,她还是热泪盈眶。
桑德仁钦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指了指门口牲畜背上的银马鞍,那货郎立刻两眼放光,忙不叠作揖打拱,卸下鞍子包好,摇头摆尾地去了。秦兰裳捧着这一方铁匣,竟似承载了全部的乡思。她向青瓷鸡心碗中注入雪山泉水,一缕微苦的幽香涩然绽开。
她知道很多人都将桑德仁钦看作人生导师,倾吐心中的情结。她看着碗中沈浮的茶梗,想到自己幼年的经历,忽然也有了很强的倾诉欲。长久以来,她习惯了作为一个值得信赖的倾听者,消化他们的悲喜迷惘,却从不曾向何人敞开心门。
她断断续续道:“我生母是伺候先皇的更衣,地位极低,先皇在儿女中却最喜欢我”她想起永安帝将孩提时的她抱在膝头,用一柄带着黄色剑穗的青锋剑逗弄她。她从小骨骼粗大,异于常人,对寻常女孩儿见之色变的武器不加畏惧,还敢舞弄比自己身形还长的锋锐宝剑,引得永安帝哈哈大笑。
她忘不了秦容臻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眼神。
永安十六年,十岁的秦容臻正式册为太子,他知道这是父皇旧伤复发、身体衰弱之下的退让之举。他曾清晰地听到甚少温存的父皇用惋惜的声音,在抱哄秦兰裳时说:“可惜你不是个男孩儿。”
小时候一起赌骰子,兰裳仗着年小受宠,总是偷偷地移开竹筒,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出小手,将骰子的点数翻过来。永安帝并不因作弊而罚她,反而抱起她,亲昵地用胡髭蹭她。当轮到秦容臻,他老老实实地看看婢女手中的竹筒,犹疑不定,迟迟不敢开口,总会惹得永安帝艴然不悦:“为人君者,最贵杀伐决断。博术小道,尚且迟迟不决,来日如何震摄群臣、诛除妖氛!”
所以当迟暮的永安帝卧病在床,气若游丝,指着秦兰裳,对玄衣𫄸裳、皂纱折巾的秦容臻道:“她的天地在江湖,你不需忌讳她。”仅此一言,便决定了她往后的命运。他还握住她的手,往日坚毅的眼神中,此刻布满哀伤:“代我回去,看看故人。”
他被困在这金銮殿上已有足够之久,夺得天下的代价是方寸之间的自由。
直到现今,她还能很轻易地回想起睡在草荐上,听檐马声声、看空阶月明的感觉。此后十年是她历尽艰辛的十年,不仅要防备别有用心者的欺辱、暗算,还要时刻与内心的孤独和乡愁作战,而这后一种折磨几乎耗尽了她全副的心力。
终于,她彻底融入了江湖。她就是江湖。
可是偶尔,在风寒雨透的深秋夜,她也会羡慕像柳盈那样,有年貌相当的丈夫,也有乖巧可爱的娃娃。在她心目中,这便是她此生不可触及的幸福。
不知为何,她今晚竟将封锁在心、禁锢许久的真情实绪,一股脑儿地倾吐了出来。桑德仁钦默然不语的同情模样,已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好似在那些蜷卧街头的日子里,都有他来给她添上一席暖被。她忽然对过去释然了。
冰霜相与瘦,清在江梅右。
今夜落拓春风忽至,催开了岭右的寒梅,她才恍然惊觉,对这个人的感觉,也象是空气中淡淡的梅香,似不可闻,一离左右,就有一丝暗暗的寂寞,象是永久的缺月。
桑德仁钦扣着七宝佛珠,声音显见得有一丝异样:“七岁时我爹去世,叔叔逼母亲改嫁,家产也尽数为其侵吞……”
他定是久未启口这一段往事,那满月佛光一般的光辉面容,也罩上了一层黯然的雨雪。秦兰裳覆身上去,吻住了他的双唇。近在咫尺的一颗红痣像吹落的梅瓣,在眼前颤抖着。他们现在的形容打扮,像是世间最寻常的一对男女,并未招致任何人的侧目。
良久,秦兰裳才微笑道:“几世才修得到我们的缘法?”
素来巧言善辩的他,忽然一阵语塞。像是一团燃尽的灰烟从胸口升起,他开口诚恳道:“留下来,留在竹庆寺”他这才发觉,除了佛法箴言,属于他自己的语言竟是如此贫乏。
她却并不作答,只是轻轻一笑。那一笑仿佛蕴蓄了宇宙间所有的秘奥,以后的很多年里,还会教他捉摸不透。
就在这时,一个面目黎黑、头戴草笠的老农牵着耕牛走过来了。在那牛的额头贴着酥油花,尾巴上缠有彩旗和羽毛饰带。他的手上还有田里剩下的祈福幡。一人一牛,打扮得花花绿绿,煞是好看。
桑德仁钦微笑道:“来时经过了那么多经幡树,竟会忘了日子。”秦兰裳也想起,一路上看到不少彩旗飘飘的树枝,树下还有隔板分开的盒子,里面盛着炒麦粒和糌粑,以及抟成动物内脏的面饼。她好奇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桑德仁钦似是心情颇佳,温言解释:“你们汉人要过新年,我们也有自己的‘洛萨’的。”他正在说着,就有一个过路的牧民停下脚步,向他们道了声:“扎西德勒。”秦兰裳尚不知如何应对,桑德仁钦就应声道:“扎西德勒贡桑。”
那牧人看他们郎才女貌,眉目传情,心中也是十分高兴。不仅献上了哈达,还邀请他们归家作客。秦兰裳有些作难,桑德仁钦道:“走罢,他们相信我们能带来祝福。”秦兰裳听了,一直从脖子红到耳朵根。
转过几座扎满彩条的“塔觉”,迎面是数十座洁白的账房,彩绘窗框上贴着八吉祥画,屋顶由黑色牦牛毡毯制成,天气晴好,下面挂着彩色鲜丽的唐卡。牧人热情地将他们引到火灶中同坐,又抱来了厚厚的羊皮,供人垫坐。女主人穿着宽腰长袖的水獭皮袍,袖口缀饰彩绸、珍宝,长辫上结以红珊瑚珠串和绿松石块,黑红的面上也盈满了真诚的喜悦。她手上捧着的箩筐里装着各种馅儿的“古突”,形如中原的饺子。
不时有远近的牧民前来串门,手上总是带着一些小礼物。秦兰裳一无准备,有些尴尬,这些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子却并不介意,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秦兰裳苦于语言不通,只好一个劲儿地点头。那姑娘显得十分高兴的样子,挽着旁边那青年人的臂膀,蹦蹦跳跳地走了。秦兰裳苦着脸,问桑德仁钦:“她刚刚说什么来着?”桑德仁钦看她窘迫的样子,噗嗤一笑,难得打破了大理石雕一般沉静的面容,脸上的五官都因愉快而皱在了一起:“她请你晚上去她家跳舞。”
秦兰裳心中还保留了几分皇族的偏见,总以为舞蹈悦人是贱役,秀眉也微微蹙了起来。桑德仁钦道:“你不会跳舞,弹琴敲鼓总会罢?”说着,还不停地朝她眼。秦兰裳寻不出推脱的借口,再加上也想增广见闻,便不再出声峻拒。看着他头上的羊皮法帽和纱罩,略有担忧:“不会有人发现罢?”桑德仁钦仍是以让人安心的力量,捏了捏她的手。可是秦兰裳却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异样的光芒,像是地里金黄的麦穗、梢头鲜嫩的绿叶,那才是属于一个青年人的闪耀。相比之下,他过往的神态只如裹了一件灰色的裹尸布。原来他也和她一样,心中的灼热压抑了太久。
火把的光影四散开去,在夜色中结出了一个个小小的同心圆。年轻人的长袖飘举、交缠,像裁下了九天的烟霞。牛角胡和六弦琴的音色融合无间,杂以达玛鼓咚咚的节点,每一个美妙的乐音都像踩在人的心脏上。草叶上飞走了一只凤尾蝶,带来了远山上蓝色的雪崩。
一个叫央金的藏人女孩,腮帮圆润,只有一个小下巴略微上翘,显得娇憨又天真。火光照得她面颊更红,小眼眯着,口中作数:“计、尼、松、习、啊……”在她面前,大红霓裳的衣摆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衣上的饰带则如镶金的带围。随着快速的旋转,玉簪脱落,漆墨的长发披泻而下,在美艳的颜色中更添一笔幽丽,仿如开在黑石山岩上的彼岸花,虽动人却难以采撷。
秦兰裳多年习武,功力深湛,稳住重心,越转越快,那个计数的姑娘几已跟不上她的速度。她很喜欢这种灵魂拔空的感觉,好像惊鸿瞥逝之下的周围人影,也似真非真起来,不必费心去看清,自然呈现了最美的模样。沉浸在歌舞之中,她和世界的真实隔了一层火光的薄纱。朦胧幽艳,但美丽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