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 书誓山河 - 水香女史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都市言情 > 书誓山河 >

身后跟着这么个装束古怪的男子,孟扶风感到自己好像牵了一头大象,受到来往行人的瞩目。回到客栈,那小厮正在无聊地拨拉算盘珠子,口水沾满了衣袖,这时猛一擡头,嘴圆圆的张得如鸭蛋大。

“再给我一间上房。”孟扶风探手入怀,不自在地道。

“哎……得嘞!”那小厮搓了搓下巴,麻溜地从柜台抄起一把钥匙,却不就走,围着那美人转了两圈,啧啧道:“好倒是好,可惜听不懂人话啊!”

男子比小厮身量高出甚多,目视前方,恍如未闻。

这小二贪看美人,像喝醉了一般,左摇右摆,如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好容易来到门边,那上房装潢清雅,帘卷虾须,烟袅金兽,端的值十两银子。那男子却立在门边,一动不动,仿佛眼前的是龙潭虎窟。

孟扶风和他待着浑身不自在,喃喃自语道:“你不喜欢这地方,我可管不了那许多!”说着,狠一狠心,回了自己那一间局促的下房。褥垫轻薄,人躺在板床上,脊背就如抵着一块大石头。不过他有纯阳神功护体,夜晚也并不觉得寒冷。他想着一天的遭际,太阳穴开始汩汩跳动。他并不后悔轻率地交出玉佩,即算是一个无关之人,只要长得和她有三分相似,他也舍不得抛下。可是这个人……

忽然,门外响起了轻微的磕碰声,他心神还未收束,身子已闪电般平移了出去,玄刀刚要出鞘,却又生生地按了回去。

“你……”他迟疑道。眼前的正是那从胡商会馆带回来的舞者,穿着清凉,站在十二月的冷风里,嘴唇都冻得发紫了。

无奈之下,孟扶风只好拉开房门,他走进两步,茫然四顾,看到被褥凌乱的床榻,忽然像抱窝的母鸡一样,擡腿钻了进去。

“喂!你……”孟扶风走到床边,那男子拉下被子,露出了一双迷惑的眼睛。

孟扶风自恨多管闲事,从柜子里扯出自己的长衫,扔到床头,背转身道:“你这身打扮出行不便,明日我带你裁衣裳,今晚先穿我的将就一下吧。”

男子也不知听没听懂,过了很久,他不耐烦地回过头去,那男子刚解下身上的华饰,伸手去够他的衣服。他连忙转头,脸也因尴尬而泛红了。他扣紧刀锷,向外走道:“既然你更喜欢这屋子,我就去你那里了……”不料男子忽然翻身下床,动作太急,还被长衫下摆绊了一下,却是倔强地拦在门边。

孟扶风恍然大悟:“你不想我走?”

男子只是仰头看着他,眼神纯良得像受伤的小鹿。孟扶风老好人的性格发作了,任命地走了回来,抓狂地挠挠头发,抱怨道:“好罢,你害怕,我就陪着你好了!”他将地上清扫了一下,铺上旧衣物,苦笑着躺了下去。这般滋味实在难受,好在他行军在外时,睡惯了土疙瘩。那男子坐在床沿,歪着脑袋,头发垂到他的脸上,丝丝缕缕地作痒。

孟扶风觉得憋屈,擡起头来,凶巴巴道:“大晚上不睡觉,你想去做贼吗?”说完,也不待他反应,就将油灯扑灭了。黑暗中,床上窸窸窣窣,像是草丛中爬过了一条蛇,然后他的身边咕咚一声,似是落下了什么重物。就着残星,他发现男子侧卧在身边,姿态安详,和他保持着一个巴掌的距离,眼神显得无辜又委屈。

眼不见心不烦,他想着明天出京的事宜,沉重地翻了个身。不知是否错觉,在睡着前,他一直感到有道视线在盯着他,耳廓又痒了起来。他睁开一只眼,只看到一角白色的袖摆,侧身看时,男子已贴着他睡着了。他的睡姿十分可笑,像是一只煮熟的虾米,身体蜷缩得很紧。

“真是个怪人!”他嘟囔了一句,却没有转身,而是盯着他的轮廓,在心里长长的喟叹一声。世间相像的人,为何不能都是同一人呢?他为自己的念头感到羞愧,又有些怅惘。今夜有星无月,后半夜似有簌簌的雪霰飘落,就如摇碎冰池的一树月光。

从长安至蛮中,共有三途,一出安南,一出西川,一出黔州。走西川府,途中要经过大大小小的驿站七十余个,在泸江段还要乘皮筏渡江。两岸岩石插天,峭壁直立,船在江心激流中,就如冲下瀑布的一片树叶。那礼部郎中文良本是中原人,自从换上水路,整天都跪在船尾呕吐,晃得如一根搭上船舷的水草。

在剧烈的颠簸中,男子一直紧紧执着孟扶风的手,面色苍白,显然也是恶心欲呕。孟扶风伸手盖住他的眼睛,不断在他耳边哄劝:“闭上眼睛,睡一会就好了。”也不知是他的重复生了奇效,还是男子终于折腾累了,他很温顺地枕在孟扶风腿上,看上去很安心。孟扶风动也不敢动,看着他遮在额前的碎发,总忍不住想伸手抚摸。他安静的样子是画也不如的,穿着一身元青色的云缎锦衣,鸦发以木簪松松挽起,衬得花光若雪,玉貌琼姿。

孟扶风叹息一声,从胸前举起骨笛,凑在唇边,却因哽咽而发不出声音。他该为命运的奇妙而感谢上苍。就在这时,男子静静地睁开了眼,瞳孔像针尖一般竖了起来,猛然间出手,极快地将骨笛攥在了手心。孟扶风还未看清,身旁已激起了一道水花,他扒在舷边,看着一截黑黑的东西在水面载浮载沉,不一会就沉没不见了。

他气得扭转身子,提起拳头,几乎便要向男子狡黠的笑脸砸去。“这……这样不好玩,懂吗?”他颇费力气,才将右手压了下去,指着窗外激流,脸色铁青地说。男子脸上带着谜一样的微笑,端庄地坐在对面,和他膝盖相碰。他的头微微侧着,似乎在欣赏孟扶风的反应。

夜色未央,两岸灯火寥落,渐渐远离了村庄。巨树的枝柯在他们头顶结成了网罗,垂下一条条红棕色的须根,像拂在颈后的女人头发。男人害怕地依偎在孟扶风身上,箍得他一条胳膊生疼。孟扶风也觉寒毛倒竖,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忽然道:“你觉没觉得水声大了一点?”

这话问也是白问,他起身走出船舱,就发现文良双手双脚都被粗如牛筋的缆绳捆住了,摔进舱底,动弹不得。那两个梢水则是短装结束,系好了水袖,被人瞧破,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已从船后的舢板逃生了。孟扶风暗叫一声:“不好!”返回中舱,只见船底已被凿出了一个碗大的破洞,水流正翻腾着涌入。不一会儿,船的吃水线明显升高了,河水已漫上腿肚。

他急忙冲出舱外,割断了捆住文良的绳索。这个旱鸭子早被吓呆了,刚一挣脱束缚,就照着岸边跳了过去。船到下游,距两岸少说也有七八丈,波涛险恶,顷刻间就将他卷了进去。泥沙灌了满嘴,还在撕心裂肺地大叫,声音之大,震得山移水沸。和着两岸的猿声,听来毛骨悚然。

他脱下外衫,刚要扎入水中,就听后舱咕咚一声。只剩他一人的小船重量失衡,开始左右摇摆。他头脑瞬间一空,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只见男子从倾侧的船板上甩了出去,两手还牢牢地抓着船舷,眼中满是恐惧。孟扶风又看了一眼越漂越远的文良,硬着头皮扭过头脸,玄刀插入木板,将麻绳的头子系在刀把上,另一头缚住了脚腕。就在他入水的同一刹那,男子的手松开了,黑水瞬间没过了头顶,连一声呼喊都没有。

孟扶风的内心早已被恐惧塞满,过了一刻,手脚才能活动。他拼命凫水,脚底触到一个沉沉的物体,赶快潜下水去,搂住了他的腰,将他带出水面。男子冻坏了似的,紧紧贴着他,像某种寄居蟹。孟扶风扯着绳子,逆着水流,一截一截地移到船边。在急湍的冲撞下,船体四分五裂,只剩最上面一层的船板还完整。他们抱住木板,翻身躺了上去,湿透的衣服还在滴水。繁星漫天,男子浑身哆嗦,脸上却绽开了笑容,好像遇到很有趣的事物那般,咯咯笑得停不下来。

战胜了危机,孟扶风的心神安定下来,方始觉到一丝滑稽,也被带着笑了起来。笑声渐高,简直是要将这些天的愤懑郁怒全都发泄出来。男子趴在他的胸膛上,很深地望进他的眸子里,似要在那里施什么咒语。这是孟扶风第一次看到他真的在笑,像春风拂开了眉眼,显得柔和婉媚,动人心弦。他忽然觉得压在心上的巨石松动了一些,回忆的重量变得很轻盈,像被蝶翅扫到了一般。

他们在岸边等了一晚,黎明时分,禁卫军乘的船也陆续赶了上来。听闻统领遇险的经过,心情都是无比沉重。敢在滇王的地界劫夺客船,谋害钦差,显然不是一般的水贼。

队伍在会川镇略做休整,孟扶风就失职之责,上了一道请罪疏,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在收到旨意之前,孟扶风一时拿不准主意,是否继续前行。这日他在楼中闲坐,此地人家依傍四山,下有栏槛,高可丈余,能避虫蛇田鼠。万丛绿箭,环绕清溪,岸边芦苇粗如臂胫,人行其中,恰如深入重山障壁。燠热全不依节气,孟扶风裸袒上身,仍感到坐在蒸笼中一般。男人却好像不觉炎热,在林子里穿梭来去,一会儿捧着片芭蕉叶,一会儿爬高上低,不知在摘什么。

孟扶风将蒲扇盖住头脸,听着耳边黄蝇嗡嗡,不一会,声音小了。他挠了挠腿上的红肿,睁开眼,发现男人好奇的脸近在咫尺,几乎贴在他鼻子上。那双眼像玻璃珠子一样滚来滚去,清澈得只有自己的影子。他面颊腾得烧红了,几乎没从竹榻上跌下去。鼻间闻到一股清气,男子手里捧着一块波罗密果,垫在蕉叶上,皮色微红,大如莲房,正是土俗呼为“长傍果”的东西。孟扶风尝了尝,入口酸甜绵软,清香四溢。

男子观察着他表情的变化,像邀功一样,露出了莞尔的笑容。孟扶风觉得抛出一块肉骨头,他一定会去衔回来。就在这时,山道上响起了一串马蹄声。他赶紧切断信马由缰的思绪,伏在窗槛边眺望起来。

一队青衣布裤、红缯缠髻的蛮子骑在矮马上,为首之人前胸后背都披着虎皮,以土音呼为“波罗皮”的,只有大军将以上才能披戴。他们在竹楼前弃鞍下马,唧唧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半晌,那首领走上前来,露出了一口漆成黑色的牙齿,边打手势,边以不纯熟的汉语自我介绍。他是朝廷亲封的会川都督,是西爨白蛮的大鬼主,名叫歌罗凤。奉滇王之命,前来迎接他们。听闻他们路上遇险,滇王十分自责,并发下海捕文书,绘影图形,必将那起狂贼绳之以法。

滇中蛮部向以白蛮、乌蛮两股势力最大,乌蛮部落王在永安朝还曾勾结姚州刺史为乱,平定后一蹶不振,现在实以白蛮为首。西到石城,东到弥鹿川,南到步头,都是他们的地盘。歌罗凤的妹妹阿罗姹还嫁给了滇王做第三房王妃。

在他们洽谈之时,男子百无聊赖地编着辫子,不时制造出一点动静。孟扶风收下了歌罗凤赠送的琥珀、牛黄、象牙、犀角,成箱成柜地堆在地上。男人绕着这些昂贵的礼物走了两圈,眉宇萦结,神色罕见的凝重。

他们在会川休息了两天,继而走石门、鲁望,翻过竹子领,玷苍山已遥遥在望。山高崖陡,高数千余丈,左侧的悬崖壁立如削,只见青石穿空、惊涛拍岸,时有雪崩之声远远传来。此行即便都是职业军人,依然看得胆战心惊,甚至有人用黑布将眼睛蒙上,手搭在同伴的肩背上通行。

穿过一堵石壁,眼前豁然开朗,波涛如镜的昆池之中,远处的雪山和翻滚的白云重叠相映,状如一块布满裂纹的蓝宝石。凹凸不平的湖岸上,房屋鳞次栉比,人烟凑集,车马阗咽,恍如海上突现的罗刹鬼市。他们都被眼前奇景震惊得说不出话,直到有个士兵大叫了一声。孟扶风回过神来,只见面前横亘着一条竹索,在石壁上凿孔,覆以布箦,绝无借力之处。即算是轻功卓绝之人,只要一踏上去,竹索免不了剧烈摇晃,下临无间穷谷,鲜少有人不矢溺俱下,坠落深渊的。

翻过三危山,就是滇王宫殿所在的逻些城了。突遇障碍,人人心里都往下一坠。男子忽然从后绕出,伸手抚上了斑斑的竹索。孟扶风随他手指看去,桥身上还有残存的竹板,显见得原来是盖以竹屋的,现下不知被谁拆去了。

若是急忙改道,转走南路罢,身上干粮又已不足。这里的山中多是豺狼虎豹、毒蛇短狐,多耽搁一天,队伍减员就会更严重。这一下,大家都看着统领,等候吩咐。孟扶风迟疑了一下,正要下令转向,却被男子拉住了衣角。他走到崖边,找到了一截光滑的竹筒,插在两道竹索之间,试着滑动了一下。

孟扶风猛然醒觉,双掌相拍,高声道:“全军肃静,原地立正!”说完,他身子一跃,两手紧紧地抓住竹筒边缘,像一只滑翔的巨鹰,顺溜地通过了索桥。在接近对岸时,他两脚一蹬石壁,人已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

相距过远,这边的人只能看见他挥了挥手,然后开始搓起了绳索,垂在岸边。士兵们大受鼓舞,纷纷劈起了竹筒,效而仿之,人到对面,就有兄弟拉拽绳索,将之提上地面。男子走在最后,孟扶风亲自将他拉了上去,眉开眼笑道:“你若在我军中,我就能帮你请赏啦!”男子眼光却仍看着云雾深障的树林,日当正午,山雾却比早晨还要浓重。

一行继续跋涉,孟扶风欲说点逗趣打乐的话,活跃一下气氛,男子却显得心不在焉,像是陷入了沉思。孟扶风不禁大为好奇,方才他使出奇计,就有些令人刮目相看。这时,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孟扶风也随之一凛,心里明镜一样的浮出一个念头:埋伏!

他刚来得及大喊一声:“伏低!”就有短箭从四面八方射来,这次对准的是孟扶风!不待提醒,他的玄刀已然出手,有好几支竹箭在触及刀风时,就被拦腰斩断,断落的箭头闪着紫光,借着刀势乱飞!有好几个兄弟被箭簇刮伤,哇哇叫着满地乱滚,不一会就不动了,尸身肿得如发面馒头相似,满脸紫青,七窍流血,十分骇人。

就在这时,寂静的树丛里忽然又起了极轻的响动,竟是朝着孟扶风的颈后射来一把短箭!他飞身跃起,一手抓住了树干,身子在空中一荡,短箭从脚底飞过。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谁料就在他落地的瞬间,又一支箭朝着他面门射来!他在空中无法使力,眼看绝避不开去。孰料身前人影一闪,男子快如闪电地挡在了他身前,只听竹箭入肉的噗噗声,箭头已没入了他的肩胛。他吃痛地后退,倒在孟扶风怀里。

孟扶风曾听滇中有一制毒法,以毒药毒虫十数种,淬以白马血,封存十几年,取出浸透金属,中人则死,见血封喉。他跪在男子身边,手脚一阵阵发冷。恍惚间,他又被拽入了悔恨的地狱。

那时不也是一样么?若是自己再坚持一下,她也不会……

眼看着这个和阿苏玛有七分相像的人,又要步了她的后尘,他只觉头脑一片木然,眼前直冒金星。男子眉头紧蹙,疼得直喘,却在箭毒发作之后,忽然睁眼,笑了一笑。面色红润,看来没有半分异常。

孟扶风喜极而泣,执着他的手,语无伦次道:“你……你……”男子像安慰他似的,在他脖子根蹭了蹭,眯起了眼睛。

队伍重又上路了。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