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 书誓山河 - 水香女史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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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站在相府门首,柳盈有一霎时的晕眩。这个她从小来过无数次的地方,兜兜转转,竟然又跟她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最近常会想到从前,她七八岁的年纪,行事就端庄稳重,有小大人的风范。载着她的那顶小青轿才落地,她的金美姐姐就张开两臂,像一个久离了大人的婴孩,钻到她的怀里。柳盈有轻微的洁癖,从不喜与人亲近,却由着她将脏手抹到身上。陶荏有女如无,下人自然对她自不上心,开春节候,金美还穿着冬天的镶钻绒袄,套一件俗气的红裙,看上去不伦不类。她特别喜欢屋角的一颗老槐树,捡掉落的树叶卷成窝巢。她说要给蚂蚁做家。

酸风吹来,柳盈眨去眼中泪花,面对着前来问讯的门子,尽量用平稳不带感情的声音说:“报给你们老爷,叫他立即来见我。”那门子是新来的,戴了顶镶青边的堂帽,身上扎着簇新的熟罗软缎,笑起来左边脸有些歪:“你这位夫人,好不鹘突!看清楚这块匾,这也是你们无知村妇瞎闯的地方?”随着他的手指,柳盈看见一块翡翠包金的黑字匾,上书“黄裳元吉”,借坤卦以明臣职。两根雕花大柱上分刻着一对联额:“直如朱丝绳,清若玉壶冰。”那字体方正周展,铁划银钩,透露着王霸之气,八成是靖元帝御书。

这位主子爱好题字,四处留下墨宝,虽无飘洒灵动的气概,然一国之君,自具雍容气象。他为了表现优待臣子,甫一上任,不仅敦促户部清发了拖欠的折色俸银,逢年过节,还有彩缎花布赏赐。这些好处也不是白拿的,他还喜欢隔三差五在平台上单独召见臣子,名为谈心,却是从家国大政到内阃娱情,事无巨细,都要一一打听清楚。有的做了一辈子官的老臣,私底下谝闲话,说不知怎的,这位新皇只要眼锋一扫,他这个锯嘴的葫芦也开了窍,什么陈芝麻烂谷子都抖搂出来了,末了吓得叩伏在地。靖元帝这才放下茶盅,笑了笑,云淡风轻一句:“王大人可谓骨鲠直臣矣。”便没了下文。隔了几个月,洛阳那边要修吉壤,皇帝一道不轻不重的旨意,就打发他去做了守陵官。因此,人都道他是真龙出世,命定要整顿河山,上继尧舜。开元盛世,将要复见于今矣。

那门子见柳盈只顾看,自己的胳膊伸了那么长时间,连一两银子的门包都没落着,不禁加重语气道:“唗,你这婆子只顾白相怎的,要我喊来巡捕司,押着你走路么?”柳盈一个脸色都不给他,只冷冷道:“你只管报进去就是,不然,误了事,我拿你是问。”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那门子整日价迎来送往,早炼就了火眼金睛,什么人什么来路,瞟上一眼就知道个大差不差,却没见过口气这么大的女人。蓦然,福至心灵般,他一拍脑袋:“敢不是柳夫人来了?”小愫和柳盈同乘一轿,闻言探出头来,带笑带恼道:“你这狗才,让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多扯皮?”

柳盈背着老爷私通下人,他们都知道点风声,但除非不要命了,谁也不敢在府中议论。这会儿打量着她,风神气度,卓雅不凡,也不像那等不正派的女人,心里便犯起了嘀咕。什么差事不好,偏偏是这头遭瘟事儿落到自己身上,不得已,他揣着鬼心思,站在通往内宅的云板前击了击,里头就知有贵客相访。不一刻,大门洞开,一队厮养杂役迎了出来,他们的服饰也和门子相似,年纪不过十八九,最小的只有十三四,看着一脸穷苦相,都不像什么好出身。除了迎接男宾的童子,府中一无女侍。且尚未开府治事,也没什么宾客扰攘,看着一派冷清。旧日的假山花木也失了刻意精修的优美形状,显见得主人志趣不在此。

这些人从未见过她,也不知如何招待,便将她让进了前院通往内宅的小隔间里,这是一个扇形的厅堂,四面粉壁,浑无装饰,一点人气都没有。柳盈在心里冷笑一声:“矫情饰诈!”忽报相爷来至,多年礼数的陶冶,使她立刻站起了身子。听到那优容随意的声音,她忽然觉得积攒起的仇恨又动摇了:“你若是短少什么物件,派个人来取就得了,何至亲自下顾寒舍?”他日常说话也是夹讽带刺的,柳盈竟一时听不出他的真心话。

她借着躲避阳光的动作,略微转身,杜晏华一袭紫色的轻绡蟒衣,头顶束着玉冠,脚踏厚底云靴,手上搭一领雪白狐裘,显然才从外回来。屋子背光甚暗,她在光影明灭处打量着他。这些时政务鞅掌,他看着憔悴了不少,一双眸子却寒亮如昔,有若深潭,那是不放过对手任何一个破绽的眼神。柳盈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他是怎样过下来的,是不是在日复一日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政争中,人就变成了鬼,连鬼也怕见人?

“你不会真的想起了还有一个丈夫,想来看看他的死活?顺便看着能不能弄点银两,周济你那小情儿?”这般阴阳怪气的腔调自是很不入耳,不知为何,柳盈竟在里面听出了隐约的责怪,好像是怨她不来看他。她想起横在两人之间的血海深仇,对这种幼稚的态度啼笑皆非。她笑眯眯地拖了把藤皮椅,坐了下去,像观马戏的人一般,想看台上还有什么噱头。此刻她心里已没有爱,甚至没有恨,只是一种混杂着嘲弄的漠然。她不知道,她此刻挂在嘴角上的笑,和对面那人的笑容宛如倒影。过了一会儿,她觉得摆够了谱,找回了身份,便收敛了笑意,冷淡道:“我才没闲心听你扯淡,你既揭发了舅舅,不妨再多说一句,陶金美是怎么死的?当真是自尽的么?”

杜晏华将腿架到描金脚蹬上,看着手上的死皮,忽然叫了一声:“上茶。”一个看着笨头笨脑的青衫书童,拎了一壶碧螺春进来,低着头续上茶杯。他也不饮,眼光看着别处,含笑道:“怎么,你对我罪行的细节,忽然关注起来了?”柳盈心里火星子噌噌直冒,抓起一个翠玉杯,啪的在墙上掷得粉碎。才一出手,连她自己都呆了一呆。怎么她总没法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

为了掩饰心虚和愧疚,她挤出一丝冷笑,用结成寒冰的声音道:“怎么,不可以么?你就把我当成阎王老子,坦白从宽,兴许还能在阴司少受几千年的磨碓,哈哈。”她一边说着刻毒话,一边打心眼儿里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噤了声,忽然用很复杂的表情盯着柳盈,一瞬不瞬,倒像是看一件拍卖的藏品。不知他得出了什么结论,一口饮干茶水,断然道:“没错。”“什么?”柳盈不可置信,喃喃念着,不放心般又追问道:“你是说,她当真在孙汝元死后,自尽而死?无人逼迫?”杜晏华已经起身,振振袖子,洒落地走出门外,余音犹在她耳际盘旋:“你若不信,何苦来问我?”

柳盈也说不清听到他的亲口否定,心中是悲是喜。喜的是舅舅果非歹人,悲的是陶金美盛年殂落,就如一朵娇美的花儿,正在极盛的花期,忽然零落了。虽则守节而死,令人钦佩,可她这辈子毕竟没享过什么温情,纵有死后哀荣,也终觉枉然。想到这里,柳盈后悔当日待她时没有摆出十二万分的耐心,若能重来,她不会再执着一些世俗的条框来违逆她的意愿,只可惜为时已晚。

就在这时,又有个青衣大帽的管家一路嚷进了院子里,拦住杜晏华说了什么。就看他面色一变,好似嗅到血腥味的豹子,蓦地折转脚步,竟然回进屋里。他手上举着一张刑部的公单,笑得不怀好意:“我忘了告诉你,你有个熟人也在这里,想见见他么?”柳盈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本能告诉她绝不是好事,刚要厌恶地拒绝,就看他拍一拍手,便有两个家人拖着一物,走到院中。仔细看去,她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个包袱一样的东西,竟是久已不见的田承志,那身华贵的衣饰早就被扒去了,套着一件泥灰色的梭子布,在经过八棱石幢时,死命地拖住了不撒手。他看到站在廊上的柳盈,抹掉糊住口鼻的涕泪,大声道:“七娘,救命!救命啊!”柳盈脑子嗡得一响,再不复方才的镇定,慌乱地看向杜晏华,问道:“他犯了什么罪,你怎么敢动用私刑?”

“是不是私刑,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他把那张盖着红戳的公单递给她,柳盈一目十行地扫过,身上竟出了一层冷汗。原来是他指派一个家人,状告田承志窃取朝廷机密,高价售出,置皇上于被动云云。柳盈几乎不敢相信,田承志再拎不清,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向太岁头上动土。只除了是杜晏华姑息养奸,在他犯下小过时不加惩治,放纵他盗心日涨,贪念不可遏制,这时方才一击致命。她想着手心就开始冒汗,仿佛和他对面而立都感到一股冷气,像是踩到了伏在草里的蛇。

“老爷,刑部的差人来了。”管家领来了两位身着公服的刽子手,黑衣上穿着红色的裲裆,头戴平巾帻,腰间挂着水火棍。他们先上前行礼,然后当着众人宣读了罪状,才从杂役手里接过枣木刑杖,一把拖翻了田承志,褪下裤儿,棍棒雨点样落下。只听他破锣嗓子杀猪般的嚎唤,不一会儿就晕了。杜晏华点头示意,便有家人提着一桶水近前,远远的将他泼醒了。刑部的师爷最会看脸色,指挥下人拖出两把官帽椅,放在檐下稍远一些的地方,哈着腰道:“大人,这狗奴才一时半刻断不了根,您老和夫人坐远一些,省得被脏血溅上了身。”“好啊。”杜晏华眯眯笑着,像一只赤毛水滑的狐狸,依言坐在椅中,喝着新贡的雀舌茶,看看场上血肉模糊的场面,微微一笑。

人人心里都有数,那两个公人的棍子若真有看上去那么重,也不至于过了百八十棍,田承志还在嗷嗷叫着受罪。他们手上的火候一厘也差不了,若是这犯人钱给得多,欲图快些毙命,他们就专照着脊梁骨下端打,那个部位有许多柔软的内脏,不一会儿就肚破肠流,失血而死。可若是银子不到位,或是有人纯心要折磨他,那便净朝着屁股上肉多的地方打,虽是血肉横飞,却一时半会伤不到要害。此时那犯人的臀腿肌肉都成了碎块,只有一层油皮连着,内里可见白骨森森,已是再无活路了,只是死前还要受许多零敲碎打的折磨。人到了这份上,往往叫得如一匹战场上受伤的惊马,声音之哀厉,是个动物听了都寒毛直奓。也无怪乎那新来的门子,提溜住了老爷的椅子腿儿,吓得失心疯一样大喊。

每当田承志熬不过刑,失去意志,都有一旁看护的人,将一桶冰冷的雪水浇到他头上。他像落水狗一样,抖开了浸着冰水的额发,模糊的眼珠盯着柳盈,声声哀唤道:“七娘,七娘,救救我……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了……”这已是临死前的呓语了。柳盈虽恨他诸般作为,伤己至深,然看此番也责罚得他够了,若能捡回一条狗命,改过迁善,也是一件善事。正要开口命公差停下,就听田承志迷迷糊糊,昏了又醒,突然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一改方才的可怜相,恶声恶气地骂了起来。那声音时常被棒声遮盖,要很细心才能听见,像是一支绰趣的歌儿,带着他家乡的方言,柳盈听不太懂:“东南风起白迷迷,那哩献姹个家公瞒过子妻?世界翻腾人改变,婆娘家倒要做乌龟……”他一连唱了三遍,笑得癫狂,气管里呼噜噜响着,如同肺痨病人。蓦地里,身旁传来一声碎响,原来是杜晏华将手中的茶盏掷到了田承志的面上。他霍然站起,面上罩着一层青气,已是惊怒交心,失态地戟指喝骂:“还不把这个狗东西给我结果了!留着他在这里乱吠……”说到这里,突然闷咳一阵,颓然瘫倒在椅中,以手护额,恐惧地朝后缩去。

那两个公差一看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惊慌地对看一眼,忙不叠手上使力,便如秋风扫叶一样,一霎时田承志就断气了。柳盈为他的毫无人道震惊了,死去的田承志四体蜷缩着,似还在躲避那要将他钉死在地的棍棒。人都有怜贫惜弱的心理,前此田承志虽然飞扬跋扈,荒淫无耻,但这样的油子在长安还有很多,究竟罪不至死。她再看杜晏华,已不复将才的慌乱,惊艳绝世的面上,沾了几点猩红,就如落在缅玉上的桃花片。可不料心肠却是有如蛇蝎,豺狼虎豹见了,都要瞠乎其后。

她忽然将腰间的墨绖扯了下来,一撕两半,重又缠回白色的丧服上。当时礼仪,父死子守制、夫死妻守制,均是二十七个月。她戴一条墨绖,是为柳兰溪守丧。再加一条,便是重罹丧事。果然,杜晏华阴沉着脸问:“你这是做什么?”她当着所有下人的面,缓缓走到庭院中央,方才田承志留下的血迹已被清扫干净。她站在那砖瓦地上,容色庄严,一字一句,带着悲声道:“我柳盈从今日起,丧夫。”她这后两个字如石破天惊,古来夫为妻天,就如这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也无不是的丈夫,柳盈却胆敢为了情夫,公然与身为丞相的丈夫决裂,在时人眼里不啻大逆不道。

她扫了一眼气得脸孔煞白的杜晏华,再也不回头,登上轿子,扬长而去了。此后的六年中,她一次也没有见他,直到阴阳永隔,人鬼殊途。在如流的岁月里,这段初如锦片,末后有如噩梦缠身的青春,还无数次复现在她的梦里。梦常常定格在安州的除夕,她回头声唤,空屋蒙尘,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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