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
风灯摇曳,将来人的影子投在栅格林立的风火墙上。盘坐在干稻草堆上的男人赤裸着上身,露出征战数年、伤痕累累的脊背。他脸上的胡茬多日未剃,杂乱地覆盖着唇色分明的嘴巴。他的下颌微方,脸上无一丝赘肉,脸侧的线条像巉峻的山石,给那微黑的皮肤洒下清晰的阴影。
他眼眸一张,就像有无形的利剑飞出。“我没想到,最后来看我的人会是你。”
来人手上提的蟠螭宫灯又近了几分,朦胧的红光照出了夜半而来的玉人,像是微雨洗透的海棠。那是一名面容姣好的青年,正当韶华,眼中还透露着未沾世故的清澈。牢里的人似是令他惧怕,他让自己隐于暗中,轻声道:“他们什么都备好了,明晚驴嘶为号,定会护大帅周全,逃离此地,再襄义举……”
阮钺睁开精光四射的眸子,似能看清来人内心最隐秘的角落。他哼了一声,仰头看着月光洒落的天窗。“你和仁祖勾勾搭搭,做下的那些龌龊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他话一出口,对面人的脸颊就红了个彻底。
“大帅既知,出去再惩罚我等,也不为迟。还盼你在狱中保重身子,切莫忧心……营中一切皆好,大帅定下的条例,属下半分也不敢违拗……”
阮钺擡手,打断了他的絮语,似不经意道:“你的母亲可还好么?”“什么?”来人一头雾水。他的道行和阮钺相比,还是浅了一些,是以虽尽力掩饰,他的表情变化落在阮钺眼里,就如清透见底的湖水一般。
他讷讷道:“承蒙大帅下问,家母已于多年前过世了……”他没有发现,眼前威仪赫棣、坚不可摧的男子,脸上闪过了一瞬间的茫然。
“怎么死的?”他的嗓音越发低沉,像隔着铁门伸出的一只手,死死地扼住来人的咽喉,迫得他惊慌失措,不得不如实交代:“那年草原上闹饥荒,我家牛羊全都得病死了……我和娘连树皮都吃下去了。”阮钺一直默不作声地听,脸上沾到了着窗外飘来的雨雪,砭得肌骨生疼。来人不知他面色有异,兀自续道:“……后来我饿得走不动了,有一天,娘把我叫过去。她躺在毡毯上,双腿都在毯子下面。她手上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肉汤,我……我很高兴,一下子就喝下去了……”
青年语声渐低,昳丽的容颜恐怖地扭曲了:“她给我做了三次肉汤。后来我抱她出去晒太阳,毯子滑下来,我看到——我看到——”他定定地看着虚空,眼前又复现了那残忍可怖的一幕,“她的大腿已被割成了骷髅,露出了一根一根的白骨……”
说到这里,繁重的宫灯掉落在地,青年身子瘫软地跪坐在地,手指紧紧地攀着铁栏,仿佛如此便能抓回母亲体内流失的生命。
无论如何,母子连心,她终是以自己一命换回了儿子的命。
他永远忘不了母亲死前圆睁的大眼,她的手力惊人,桎梏得他骨头发疼:“你要回家……代替娘回家……”
她让他将自己的骨灰埋在玉门关下,从此以后,来来往往的商队,都会将她的一缕香魂带回汉土。
阮钺直到听完,都不发一言,似乎只是随口问问。青年挣扎着起身,还要再叮嘱起兵之事,阮钺已经哗啦一声掀翻了食案,摆在其上的酒肉纷纷滚落。他不断捶打着自己的腿,高声道:“走开!走!走!”青年吓了一跳,拾起滚了很远的灯,犹豫着该不该问清他的意思。阮钺还在重复:“走!走!你走!”似是除此一句,对他再无别话可说。青年无奈而落寞的身影,隐身在回旋往复的狱墙之间……
事隔多年,他恍然发觉,当年阮钺的那一声声“走!走!”,还追魂夺魄地跟在身后。只是如今他已明白,他对他最后的希求,就是离开长安……再也不要回来……
或许这根本不叫爱。他们之间无爱可言。
杜晏华揉了揉太阳穴,似是被往事侵扰了心神,自嘲地一笑。“人都从骨头化成了灰,还提他做什么。”
只是他心神不坚之时,闭目思之,还常能看见他跃马在秋原上的情景。露草未晞,马足陷入湿泥中,带起混着木香的潮润气息。远处长河如带,回环曲折,与霜白色的大地融合无间。几只毛羽青灰的鹰隼,正嘹唳着在上空盘旋。带甲执戈的将军,站在远远的秋云下等着他,面目模糊的脸上,似有一缕浅淡的笑意,就如盛开在脚下的无名小花……
只是恨么?怕也不尽然罢。
——不过多添了一桩年少荒唐事。
“殿下留步!殿下不能去……”梁进忠的声音在门外哭求。不知何时,密道里多了许多人声脚音。秦容臻的密室建在寝宫地下,在他更衣沐浴的地方,有一面光洁无痕的宝镜,只有将镜扳折到适当的弧度,才能从中折射出密道的真正入口。这道机关设计得天衣无缝,若非有人泄密,秦素娥是如何找过来的?
秦容臻心神一凛,略一梳整醉后落拓的容仪,嘴角含笑,看向坐在对面的杜晏华:“你不是说不怕死么?朕可要看看了。”杜晏华淡淡一笑,将几绺碎发包进玉网巾里,理平了衣襟上的褶皱。酒意使他的脸颊微酡,像红药花下的美玉。他脊背挺直,表情端整,不见如何的慌乱畏缩。
秦素娥一袭绛紫曳地长裾,在卫士的簇拥下破门而入。她的脸已被愤怒烧红了,侧耳听着屋内动静,陡然发难,手指成爪,对着杜晏华扑了过去:“贱人!你还我儿的命来!”秦容臻无声地挡住了她。秦素娥发狂地撕挠着他的脸,冷笑道:“你敢阻我?!你忘了我有遗诏么!三万皇畿守卫已被我连夜调到了承天门外,天明之前,他若还活着,我一声令下,他们立时就会攻进来!到时玉石俱焚,可莫怨我老身没给你机会!”
秦容臻面色白了白,动作就如僵缓的朽木。他怔怔地唤了一声:“进忠。”梁进忠哗地一声,哭地眼泪鼻涕俱下,糊了满脸:“陛下……不可啊陛下!”秦容臻厉声道:“拿出来!”梁进忠抽着鼻子,连滚带爬地伏到秦素娥脚下,从层层黄缎的包裹下,取出了一纸诏书。秦容臻道:“姑母,这是儿臣的退位诏书。明日一早,儿臣就整备车马,远赴姑苏守陵……但求姑母,善待我的环儿。”
他话声刚落,秦素娥和杜晏华齐声道:“什么——”秦素娥像遭了一记闷棍,手指颤抖地展开那叠皱巴巴的黄卷,忘了自己不能读字。杜晏华死死地看着秦容臻,像看一个陌生人般,那完美的笑容也出现了一丝丝的裂痕。
秦素娥的手还不可置信地屈伸着,像扭动的蚯蚓,指着秦容臻:“你……你当真愿意,放下这天下江山?”秦容臻微笑道:“但求姑母言而有信,放过这个人罢。”“你……你……为何……”秦素娥的语气里满是疑惑。这么多年,她的心里像是包了一颗坚硬的小石子,后来长出的心瓣,又在其上包了一层又一层,早已成了一个硬沉如铁的怪物。她料不到她的心竟然还会痛。
久远到记不清的一天,是不是也有一位帝王将自己揽在怀中,为她挡下了兜头而下的利刃?他画幅里的她,永远都在没心没肺地笑着。他眉眼温柔,摇漾似水。他执起她的手,像握着一枝珍重的玫瑰。他说:“阿嫦永远都是阿嫦。”
可岁月迁改,人情易变,阿嫦再不可能是当日的阿嫦了啊……
清哥哥,如果是你,会如何做呢?
一滴血泪自她紧闭的眼中流下,她整个人像虚脱一般,靠在秦容臻的怀里。面上似喜似悲,交替变幻。终于,她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笑声撕裂了幽深的地道,似能上达青天,叩开帝阍。她从昏迷一般的死寂中,忽然问出了一句话:“他长得像舅舅么?”秦容臻愣怔一刹,陡然明白了,狂喜道:“像!很像!你摸摸……”他将杜晏华叫到身前跪下,颤抖着执起秦素娥的手,在他的脸上摸索着。
过了一会儿,秦素娥软软地垂下手腕,悲喜交集的脸上又落下了一滴血泪。她默默地自怀中取出永安帝的遗诏,放在灯烛上。她的手与火光贴得极近,似感受不到那灼烧皮肉的刺痛。在焰光陡盛的一刹那,黑灰纷扬洒落。
良久,秦素娥才借着龙头杖,直起了佝偻的身子。她似是一夜间老了十岁,声音枯寂,就如秋后声咽的蝉:“女主之祸,未亡人再清楚不过。帝王家的爱,注定与常人不同,只盼你从心所欲,不怨不悔……”秦容臻动容地跪在她面前,喜悦得无以复加:“谢姑母成全!”
秦素娥老迈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回闭锢了她青春的长清寺。青灯黄卷,暮鼓晨钟,一直到她离世,再也没有走出山门一步。
长安西郊,渭水自流,麦秀青青,风烟望眼。五陵山色黛青,秦川波横水骤,登高而望,其下的宫城如一张四四方方的网。一缕炊烟,散入了长空薄薄的秋云中,中断了人字形的雁阵。
蜿蜒的水磨青砖地上,哒哒的行来了两骑马。旭日照在打头那人的身上,白衣沾染了金辉,像霓为衣风为马的云中君。秦容臻策马紧随其后,两匹枣马像比赛似的,鬣鬣红鬃在风中燃成了横吹的火焰。这般纵马游遨,以天地为须臾,以造化为一瞬,令人回到了少年时候。
秦容臻的马却渐渐慢了下来,他看着他们间的距离从一丈,两丈,直至越来越大。旷野的风抚平了他的哀愁,他扬声问:“你要去哪里?”前方疾驰的人头也不回,在马上答:“天下!无论何处,我总会找到他的!”
声音像碎落的琼瑶,在风中零落满地。秦容臻驻马不前,怔怔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终于和青山一色。像初阳下的雾雨,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又站了很久,直到天空下起霏霏细雨,阳光隐进了云层里。梁进忠为他撑起纯黄龙伞,不解地问了一声:“陛下为何不告诉他?”秦容臻觉得风沙迷了眼,他用力地眨了眨,却是边笑边流泪:“他身中‘幽兰血影散’,已是无药可解。太医说不出三年,必死无疑。我若将他留在宫中,费心照料,兴许还能多活两年……”泪珠从他的鼻尖淌下,他看着苍茫的绿野,微笑道:“朕替他做了选择,希望他不要恨朕。”(衰兰子曰:当日施刑,千人共睹,殆惨不可言。尔乃厚诬孝宗,藐视国法,私放犯人,色迷心窍,是何道理?如此邪书,淆乱是非,无中生有,播在人口,不亟毁之,更待何时!)
靖元帝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肺腔疼痛,咳嗽不止。当他又倒下去以后,口中已说起了胡话。梁进忠急忙将杜蘅带走,他还没走到皇极门外,就听宫里的丧钟响了三下。哭声自玉华台正中升上来,几使日月不转,阴云愁结。
他心中是一片空漠漠的悲哀。父亲早已不在人世,这一点并不出乎他的意外。真正听到确凿的消息,心里的某个游丝一样纤细的羁绊斩断了。
从此,他在世上无依无着,再无寄托。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宫禁,在深墙曲院之间,突然走出了一个浑身缟素的男人。他胡子拉碴,眼下青黑,显见操劳多日,彻夜无眠。他头上戴着嵌珊瑚的金冠,鞋履干净,容貌不俗。杜蘅惊讶地擡头,看到来人的脸,他的身体忽然僵硬了。
“草民参见太子殿下。”
秦嗣环迎风流着眼泪,泪眼朦胧地挤出一个微笑。“你我之间,何时如此生分了?”
杜蘅嘴唇紧抿,看着他两鬓的风霜,摇了摇头,喃喃道:“太晚了!真是……太晚了!”
若非中间阻隔了三十年,他们幼时那一点朦胧的情愫,或许能在日后成为彼此一生的慰藉。可惜分别日久,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重逢,此时相望也徒劳。
看他转身欲走,秦嗣环不自禁地出声唤道:“别走!”杜蘅脚下一顿,没有回头:“殿下快准备出殡罢,还有登基的事务……”秦嗣环向他伸出了手,诚恳道:“若得你为臣,我们一起整顿河山,定会教臣工复位,万民欢腾。”
一片雪花飘了下来,将他的青衣洇成深墨。他的眼眶濡湿了,清寒的脊背兀立风雪中,像感受不到寒冷。
数十载功名无份,壮志蹉跎,试问天下哪个有志男儿能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