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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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论哗然。远在姑苏的秦铮倒不如何担心,原因无他,秦天吉三代帝师,出殡之日,皇帝还亲遣使者赍赙仪吊慰。这份殊荣,使他自信在这纷繁时局中也能屹立不倒。更何况,他已通告宗族,将那逆子逐出家门,他是生是死,行善为非,都与秦家无关。所以,当苏州县长捧着密诏,悄悄来找他时,他整个人吓瘫在了方椅上。
风声透进了阿嫦耳中,她发现周围人看她的眼神中多了一丝畏惧。她早已踏熟了路径,一次趁嬷嬷看守疏神,竟给她跑到了含章殿。她身着白麻衣,脚套绳鞋,久未熏沐的头发蓬乱如花子,脸上能搓出厚泥。跪在突起的石子地上,光裸的膝头不一会儿便压出青紫条痕。她砰嗵砰嗵地叩着响头,额上很快肿起了鸭蛋大的鼓包。“求殿下放过……咳咳,贱妾的家人!”她嘶声吼叫着,嗓子不一会就喑哑了。建宁帝闻讯赶到,想先将她拉起,却被她一把撒开。他忆起上次见面争吵,不合动手摔了姐姐一掌。为了阿嫦,说不得暂时放软了声口。
阳城公主就立在门前,听着阿嫦声声哀求。额间花钿殷红得似杜鹃咳出的血,微吊的眼尾被胭脂拖得长长的,像一支孔雀翎毛,敷了铅粉的右半边脸还微肿着。听了弟弟的话,她压低的嗓音,迸出了含抑已久的怨愤:“你可想知道,娘倒究是怎么死的?”从秋坟里扒出的怨鬼,才有这般凄厉幽冷的声音。这件事定是如老蚌磨珠一般,在她心中煎砾了多时。他想起母后去的那天,她几要随之而去。于是缄口不言了。他说不出劝她不恨的话。
“贱妾愿以身替死,但求殿下……咳咳,放过他们罢!”那么温顺的白兔一样的阿嫦,怎么能发出野兽临死前的呼号?他蓦地闭上眼,那个人,怎么偏偏是秦天吉?他双手深深掐进大腿,恨不得自己成了聋人,那样便听不见心爱之人的呼唤。到晚上,她只能用双肘撑着趴伏在地。仔细听去,那如同两片玻璃相刮的粗砺嗓子里,仍挤出一线渗着血丝的声音:“求你,放过贱妾的家人!”
建宁帝遣人劝了几回,她就是不走。夜里一场春雨过后,水风微凉,她久跪的躯体几乎和夜风一样寒冷,脸上像碎裂的冰纹,挂了一层寒露凝成的霜。青白的梨花片洒落她的发梢,就如披着月光的山鬼。随着吐气颤动的,还有那句重复了千百次的话语:“求殿下……放过他们!”
落了三天夜雨,她便在含章殿跪了三天。直到早起的宫女看到不成形状的她,心怀不忍,轻轻告诉她:“夫人回去罢。已经……结束了。”她恍然望天,只盼这时来一场暴雨,如此便可湿润她干涸的眼眶。睫毛上挂着黑蝇子,拂拂地乱撞,她已不太能视物。忽然宫女尖叫一声,原来从她眼中落下了一颗血泪。
她忽然屈下僵硬的脊背,对着青天磕起头来。一声一声,像铜槌撞穿了鼓面。三下响头过后,她一字一顿,含着比死更可怖的笑意:“宣瑶贱人,愿你生男作贼,生女为娼,千刀万剐,断子绝孙!”她愿用血字在身上刻下咒言,任由铜钉透体而过,只要这飘散空中的低语,能上达湛湛青天。
朱红门扇推开了,阳城公主碰了碰睡松的发髻,歪着头,咯咯娇笑:“若你们的咒骂一一应验,我怕是已死了几百次。”她忽然觉得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珠,像要把她吸进去似的,看着很不舒服。于是掩着哈欠,吩咐了下人几句。然后,阿嫦便被拖回了永巷,那两颗秀媚得带水的眼睛没有了。小云雀饿了三日,毛羽纷飞,在窗格上乱撞,哑哑地哀叫着。身后墙根响起了规律的叩动,她眼前缠着白布,大块血渍洇成了两个血窟窿,像是死不瞑目者圆睁的双眼。她倚墙抱膝,头颈蔫败的草茎一般,搭上环抱的双手,白衣凌乱地拖在床下。她嗓音很轻,像怀着些许遗憾似的:“清哥哥,我们不要再见了罢。”
叩墙声停了。胡琴声起,幽幽如诉,那么美妙,仿若夜晚盛开的昙花,含着晶莹的珠泪。她无动于衷地听着,那琴声陪伴了她一晚上。此后,每天夜里都会响起,像走迷了的鬼魂在寻找尘世的家。她一次也没有回答。
就如一片积雨云笼罩了玉华台,到处都能听见小宫女在背人处啜泣。有那门路广的太监,早已拾掇了一包袱金银,转交给宫外的家人。内廷四门,每天都有私行出宫的人,砍下的首级,高高地支在门洞前的草竿上。甚至接通宫外的玉华渠里,也常能打捞起几具泡得泛白的浮尸。宫里人私底下都说,长安要守不住了。雍州一败,似抽空了百尺高楼的最后一块地基,存续三百年的皇朝,当真要如武夷山道人的预言,尽于廿一帝之手。
与此同时,各地灾异频现。交趾落的冰雹,有西瓜那么大。还有人家的妇女,生出了两个头首的男婴,一个说“大燕当亡”,一个说“大周必兴”,说完就死了。五月廿五这天,天狗食日,天下共见,那日轮只剩一条白边,然后连这银圈似的一点光,都被蚀尽了。平地风沙大作,蛇鼠乱钻。当然,这些是真有其事,还是后世史家的附会,便不得而知了。
王存智在通往图鲁木的胭脂山下,被追兵两头抄截,束手就缚。阳城公主亲自监斩,阖族一百多口,男女老幼,靡有孑遗。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各地县长潮水似的投降,放眼望去,遍地都插上了乌角巾的青旗。建宁六年七月望日,秦在渊自立为帝,建号为周,年号永安,五行尚土,建寅为正。据说他打下雍王宫时,指着油绿匾额,对身后将领说,若天命攸归,我当一箭定此乾坤。果然一箭射去,匾额应声而断。
阳城公主持了半年的素斋,沐浴焚香,自愿入女贞观祈福。在出宫之前,她换了身蓝布道袍,手持先天八卦,对着摆了满地的蓍草,一一察看卦象。离为火,兑为泽,内卦为贞。大燕水德,卦主却已然移到了火上。对应变爻的卦辞,“大人虎变,未占有孚”。有德有位为大人,虎一变为龙。太史令吓得叩头不起,阳城公主手执麈尾,转身看着天边红霞,铄金流火,染红了青山,与晚霞看着有何分别?
“本宫从无私念到自己身上,却当不得天意难问。你照实说,日后史册会如何书写本宫?”她问出来,好像并不要求回答似的。回过身,洗尽铅华的眉眼锋锐依旧,冷冷道:“人带来了?宣。”
阿嫦荆布粗裙,发齐耳根。她因不能见物,手脚满是划痕,拄着一根毛竹削成的手杖,连丐妇都不如了。太监将她按着跪下,她仿佛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拼命挣扎起来。嘴里噗噗吐着浓痰,斜扯起一抹冷笑。果然,阳城公主道:“你可知,本宫为何不杀你?”阿嫦傲然不屈:“娘娘折磨得贱妾还不够吗?”白棉底的皂靴擦着地板,似游走的蛇贴近了她。蓦地,阳城公主掷碎了罗盘,声音冷冽,直达殿外:“来人!将她的十指给我剁下,送给秦在渊。告诉他,若是再近长安一百里,我便卸下她一条胳膊;两百里,砍下她一条腿!”
阿嫦瞬间像被捏住了七寸,匍匐在地,内心堤防决水般溃开,那里锁着她最深的恐惧。她还是低估了这个女人的残忍。在无边黑暗中,她仿佛走到一束光下,清清楚楚看见了阿哥。他就像王存智那样,捆在柱上,罡风吹过□□的酮体,刽子手噀了一口黄酒,提起解腕尖刀,要在他身上割满三千个窟窿。
过了很久,她擡起头,颤抖着嗓音,毅然道:“请娘娘准许阿嫦自己动手。”她已然瘦弱得风吹就倒,谁也没有疑心。阳城公主下巴一点,两个太监虚虚按着她的臂膀。她接过那柄凉沁沁的剑,就如握了一段雪。很远很远的山头,传来歌女采莲的调子:“约郎约到月上时,那了月上子山头弗见渠?咦弗知奴处山低月上得早,咦弗知郎处山高月上得迟……”
她将剑尖对准心窝,用力一刺。两名太监伸手拦阻,却无论如何掰不开她的铁臂。这时风吹门响,一人带着疾风踏入。一股更大的力道撞翻手腕,剑刃斜偏,噗嗤一声,稳稳地扎进肉里。她跪了下来,手像探进了小喷泉,沾满了潮腻腻的血,汩汩的带着余温。她乱抓乱抱,蓦地触到一片羸瘦肩骨,无声地哭了。“清哥哥……”她终于还是又喊了他。
原来阿嫦目不能视,偏转的剑锋刺入了建宁帝左胸,贴着肺叶穿过,争些便洞穿了心脏。他嗓音嘶哑,却不是对着阿嫦说话:“你要摆布阿嫦,便先对朕做同样的事罢。”小太监偷偷擡头,看到阳城公主脸色从未有过的苍白,不施彩绘,那道久远的伤痕狞厉地外翻着,却不及眼中的癫狂骇人。她微微仰视建宁帝,长发无风自动:“好弟弟,你是认真的?还是闹着玩呢?”
面对她一步步逼近,建宁帝手按剑柄,另一只手死死搂着阿嫦。想到这辈子对姐姐的亏欠,他清俊的面庞刹那间打散了神。他本能地拥紧了怀中女子:“别过来。朕不许你碰阿嫦。”
阳城公主像是听到了极荒唐的事,手扶阑干,笑得弯下腰去。天际鸣雁列阵飞过,她的笑声戛然而止,背影映着血红朝霞,竟有一丝悲凉。她淡漠地道:“我忘了,这原是你的江山。”楼下车马早已套好,她一步一步下了玉阶,拂子一甩,眉宇极淡,俨然神佛:“起驾。”
她一走,建宁帝就支持不住了,身子倒向阿嫦。阿嫦撕下麻裙,那一缕缕布条浸饱了血,不一会儿就不能用了。太医闻讯而来时,她已几近衣不蔽体。她这一生从不曾这样哭过:“求求你们,救救清哥哥……”建宁帝的手轻轻的,仿佛她还有眼泪似的,落在她的脸上,静得像一只蝴蝶:“阿嫦,别怕。”青布长衫洇透了血色,好似青瓷瓶上裂出的红釉。他眼中倒映出一片雪地,茫无一物,如他未曾理解的人生。
阿嫦紧紧拥住他的脖子,无知无觉中,温热划过眼角,落在嘴中咸得像血。她哽咽道:“清哥哥,对不起,阿嫦再也不离开你了!你说想跟我回家,我们就一起去好不好?很快的,先走一个月陆路,再走一个月水路……”
没有回答。
(第二卷画中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