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三章《英文和世界语译作集》(16) - 民国大师周作人译文全集 - 周作人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三百九十三章《英文和世界语译作集》(16)

第三百九十三章《英文和世界语译作集》(16)  俄国文学在世界上的位置[俄]爱罗先珂

爱罗先珂先生讲演现代俄国文学,是在前星期日(十二月四日)开始的,以后每星期日上午十时半还要在北大第二院大讲堂继续讲演,请君可以自由往听。关于这个讲演的题目,周作人先生给我的信中曾这样说:“讲演稿已校一过,今送上。此篇《俄国文学在世界上的位置》就此完了,至于总题尚未确定,大约是《现代俄国文学》之类,此篇则系其中之第一篇也。”

小峰识

俄国文学在现在世界各国的文学中已有了很高的位置。这位置已经固定,不会动摇的了。将来大家知道的愈多,同英法的文学一样,他的地位就比现在更要坚固起来。

比起各国的文学来,俄国是很年青的。各国的文学在世界已历多年,如英国的莎士比亚,已哄动全球,法国已将古耳奈里(corneille)拉辛(racine)给了世界,俄国的文学尚在胚胎时期,没有出世。法国的百科全书学者笛特卢(diderot)主宰思想界,支配全欧的文学,这时俄国的最初的诗人普希金(pushkin)莱尔蒙多夫(lermontov)尚在襁褓之中,陀斯妥以夫斯基(dostoyevsky)都格涅夫(turgeniev)生的更晚,托尔斯泰和高尔该乃是我们这时代的英雄。然而俄国的文学虽然年青,在世界已得很高的位置;他的势力将来更要一天比一天增加起来!

你们要问俄国的文学这样有势力,其成功的秘诀在那里呢?可用一句话回答,是在俄国文学的民治主义的思想!

俄国的著作家的作品非为贵妇人和阔男子作的,是为工厂和农村中的男女工人作的;不是做给大学教员和大学生看的,是做给男女佣人和在街上乱跑的小孩子看的。那是的确的,俄国的文学未必是全数人能看得懂的,不能个个文学家都做到托尔斯泰陀斯妥以夫斯基的地步,但至少是向这方面努力的。

俄国的文学家如陀斯妥以夫斯基,都格涅夫,高尔该,托尔斯泰等是大家知道的。倘若以为俄国文学家的全体只有这几个人,那就想错了。在他们之外,还有许多作家如安特来夫(andrejev)司吉塔拉兹(skitaletz)梭罗古勃(sologub)梅勒什科甫斯基(merezhkorski)勃洛克(blok)库普林(kuprin)最近如毕特尼(biedny)路那却尔斯基(lunacharski),他们不只和前面的四个人一样伟大,或者还在他们之上。这些人假使不生在俄国,他们的著作不是用俄文而用通行欧洲的文字来写,恐怕知道的人更要多,在世界文学的位置更要高哩。然而为期也不远了。这些人的名字,凡是研究文学的人都知道而且很熟了。

俄国文学是取之不尽的宝库,在这里可以取出为人类求更幸福的生活的路上的感兴,勇气和力量。俄国的文学家取得现在很高的位置,不是靠奴隶的模仿古来的作家,而是用独创的“现代心”取得的。他们的文学能够打动我们的心,非用变戏法的巧妙而是用神圣的简单的写法;他们使我们惊奇,非用扶持的神秘的言语,而是用科学家的很深的分析;他们使我们吃惊非用傲慢的超人的呼号,而是用真的人的呻吟。

上面所讲的独创的简单,很深的分析,对于人生一切事情的很诚恳很正经的态度,是俄文学的特色,别国文学所含的分量不会这样多的。对于人类的爱,对于使人变为懦怯,卑鄙,奴隶的人的憎恶和怨恨,是俄文学中的重要基调。俄文学的大家知道怎样去拨动人的心弦,隐藏在人心的最深处的。这心弦是由“自然”亲手调好,在无论何人的心中弹出的声音是相同的。这心弦使诗人可以放心地信托他,因为他是最无变化,最靠得住的,比外面的由“机缘”的偶然的手调好或搅乱的弦子可靠得多。各国的真诗人应该知道,而且都知道怎样拨动人的心弦,愈能拨动深的心弦,便与不朽愈相近了。

莎士比亚是不朽的,为大家崇拜的;因为他能用灵妙的手法指出给我们看,如丹麦的皇子,罗马的英雄,维尼斯的商人……等,都带着有如皇帝似的,或禽兽似的情欲。我们能够了解他的剧中的主人公,因为这种情欲在我们的生活中是最重要的;我们能了解这些情欲,所以能够了解有这些情欲的主人公。有人说:如从人的生活里把情欲去掉,好比从化学家手中去掉了火。这话是很对的。然而莎士比亚的英雄使我们佩服,他们倒底不是我们。例如喜欢思想,常起怀疑的哈姆莱德(hamlet),有野心的想得大权的玛克贝斯(macbeth)夫妇,不是我,也不是你。又如高贵而妒忌的非洲阿色洛(othello),凶恶而好报仇的犹太人歇洛克(shylack),究竟不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能见到,随时随地都有的人。

德国的文学家哥德和西勒也是不朽的,因为他能用天才的力和优美写出英雄来给我们看。这些英雄各有燃烧着的希望,和不可磨灭的热情,各有破灭的空想和消散了的梦想,他们都能把他写出,所以是不朽的。我们能了解书中的主人公,对他们表同情,佩服他们,受他们的感动;因为希望,热情等也是生活中主动的部分,我们所能了解的。然而我们虽然了解他们,表同情于他们,但总觉得他们不是我们。譬如那能知人生一切秘密的哲学家浮士德(faust)博士,究竟和我们不一样:不是我,亦不是你。又如自己为怀疑所苦,而死在敌人手里,又为本国所卖的强达克(jeand’ark),憎恶他祖国的暴君的瑞士爱国志士维廉泰勒(wilhelmtell),决不是平常在市场里一群群所能遇见的。

易卜生便不同了;因为他能用天才的精密的描写,在剧场上指示我们自己给我们看。剧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是你,是我,是你的父母,我的父母,我的亲戚朋友和你的亲戚朋友。他们是充满在大学或专门学校里,在音乐会上的,一群一群的,在公园游戏场上是走来走去的,在市场或大的铺子里是往来不断的。

他们同我和你们一样,对于家庭不满意,对于各项事情不舒服,不如意;他们同我和你们一样,对于社会的事务心里有不平,嘴里吐噜着说。但是这个东西,使我们不平,不满意,不舒服,随处都有随时存在的究竟是什么呢?有几千几万和我们一样的人活着死了,终于不想到这一层。他们把这不平不满足当做我们生活中必须有的不可避免的不用思索的附属品。

在这一点上,易卜生的剧中的主人公便不同了。他们对于这不平不满足的态度的一点上同我们和我们的父母,亲戚,朋友完全不同了。譬如他们觉得家庭中有的事错了,必定很热心的去找出错在那里,是谁错的。例如易卜生戏曲中的一个女主人公,一家的妻和主妇,想道假如我嫁一个男人,不是我自己选择的,是父母代定的,岂不是大错吗?

第二个女主人公想,我和一个人互相恋爱了,但是为了别的原故使我嫁与另外的一个人,这岂非是对人对己的不可饶恕的罪恶吗?

第三个女主人公想,假如男人对于自己并不是当作一个平权的伴侣,不过看作娱乐的傀儡,若再同他生活下去,岂非极大的错误吗?

第四个女主人公提出这样的问题:为放荡的男人生下孩子,而这男人把青年时代糟在酒馆娼寮里,生下的孩子将来要发见他父亲遗传的可咒诅的病,这岂非对于人类是一件最可怕的罪恶吗?

易卜生戏曲中的男主人公也想:一阶级的人,有无以别人的苦痛做底子建造自己的幸福的权利?

第二个主人公想:一个人是否有把他的下属或有附属关系的人们的幸福随意损伤的权利?

第三个想:一个腐败的教会,和他那些古旧的腐败的神鬼,假使许可他容留他,不也是罪恶吗?这样的例是很多的。旧道德家的回答,已不能使他们满足了,因为照旧的道德生活下去,岂不是已经很不幸福不快乐的么?

总之易卜生戏曲中的男女主人公是想着旧的传统,是不是同现在正直的自由思想的人们相宜;他们研究传统的道德是不是以高尚的原理作基础而造成的。

易卜生戏曲中的男女主人公,一方面为自己的怀疑所苦,一方面又为旧道德的鬼魅所纠缠,于是或者死了,或者舍了那腐败的社会,决心去找出关于这不幸的人生的真理。

正在这一点上,俄文学的重大工作就开始了。英国的著名的批评家西蒙司(arthursymons),他说:俄国文学中的主人公好像都是野蛮人,初进了文明人的社会,把有几世纪的历史的文明刚拿到手。俄国文学中的英雄很热心的来批评一切,讨论一切的问题,好像是这些问题,文明人并没有人想讨论过,批评过,他们是第一次来动手讨论批评的样子。西蒙司的话是很对的,关于这一类人生道德和社会的问题,他的一派的确早已替人类解决过了。俄国社会上的英雄或者要比西蒙司的更明白一点,但是他们对于西蒙司一派所称许的这种解决和方法,都不信任他,不肯照着他去做罢了。

在这种俄国的文学中,易卜生戏曲中的男女主人公又都出来了。不过他们动手去检察和研究人生根本的问题,直检查到最微细的一点。他们用尺度去量,用数目来计算,用天秤来称,用科学方法来分析。他们研究现代一切的文明,要知道全人类精神文明遗传下来的东西,和他的真价值到底是怎样?

不过他们不是同野蛮人一样,倒是同科学家一样,用望远镜显微镜去观察和分析古代的传统礼法和法律习惯和信仰,我们向来的个人的以及社会的生活都是建筑在这上面的。他们下到地狱去,亲自去看向来拿了来吓人类的鬼魔;升到天上去,亲自去看向来人们伏在他面前的上帝。他们把直到现在没有人敢动的男女两性的神秘的幕揭起,他们拉开夫妇的神圣的床的帐幕,闯入父母子女关系的密室,用探海灯一般强烈的反射镜到各处去照,使得一切东西都不能隐藏过去。是的,他们一切事情都要检查,好像以前未有人检查过,他们第一次来动手的样子。许多无耻的欺骗,诈伪,腐败,无穷无尽的愚蠢都被他们发见了。对于一切的厌恶和怨恨以及义愤是他们惟一的感情;“到自由去”是他们惟一的格言;勇敢的反抗,对于古旧的争斗是他们惟一的方法。无论在他们的各种态度里,如猛烈的反抗,牺牲的检查,对于不正的义愤,痛苦的怀疑,绝望的呼号,讥刺的微笑,可怕的咒诅,热烈的祝福,都能觉得他们就是我们,所不同的,就是他们更诚实,更正直,更勇敢,更高尚。

我在以后的几讲中并不预备来讲关于俄国文学史的有系统的知识,文学的潮流和方法,在俄国生活上的影响和意义等:这是很大的事情,不是我的小头脑所能胜任的;所以留给更有教育的人去讲。我的意思不过想把俄国的几种重要的文学作品使诸君知道。这种作品俄国人大都知道,在东方知道的却还不多。我现在暂时先讲安特来夫契里诃夫(chirikov)路那却尔斯基等的戏剧的一部分,以后听者倘不都跑了,再想法来讲别的。

我这个讲演有两个重要目的:第一,对于学世界语的学生给以文学的材料;第二,为学文学的学生添些文学的材料,作为研究或模仿之用。我因为想达这目的,我自己的话便愈少愈好,引原文的话愈多愈好;引的时候或是一段独白或者是一个整场。这里面所引的东西由俄文翻译世界语,都是我自己弄的,翻译得不对或不清楚等的一切责备都归我独自担当。

再见了,等到下次的讲演的时候。

*载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九日、十日《晨报副刊》,署周作人口译,李小峰宗甄甫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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