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现代日本杂文集》(16) - 民国大师周作人译文全集 - 周作人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三百二十六章《现代日本杂文集》(16)

第三百二十六章《现代日本杂文集》(16)  地图(永井荷风)

将蝙蝠伞当手杖,拖了日和下驮,在市中走路的时候,我总怀中藏着一册便于携带的嘉永年板的江户地图。这并不是嫌恶现今出板的石印的东京地图,更不是特别怀恋古时的木板图。这只是因为我拖了日和下驮,走着现代的街路,一面与古时的地图参照,自然能将江户之昔与东京之今不劳而得到比较对照也。

例如牛入区辨天町一带因为推广道路的关系,近来已是面目全异,其后街的小河流上却仍留下旧称曰根来桥,参照江户图,我就能走着路而知道这近地曾经有过根来组同心的官厅,那时我真莫名其妙地高兴,好像是得了历史上的一大发见似的。在这种无聊无益的兴味之外,古时的地图上又有一样便利的事,不但它把雪月花的名所和神社佛阁的位置特别醒目地用彩色标明,而且有时还同指南书的样子加上说明云,从此处至某地凡几町,多花木店。东京地图之精密正确者,没有比陆地测量部的地图更好的吧。但是看了这个图,毫不引起何等兴味,也不能想象出风景之如何。表示土地高低的蠼螋的脚似的符号,几万分之一什么全凭尺寸的正确与精密,反而失却当意即妙的自由,但使阅者觉得烦杂而已。试看那不正确的江户绘图,像上野那样开樱花的地方,自在地描上一朵樱花,像柳原那样有柳树的地方,添上一团柳絮,不但此也,又如从飞鸟山可以远望日光筑波诸山,便在云的那边描画出来,临机应变,并用全然相反的制图的方式态度,使阅者兴味津津,极平易地能会得其要领。从这一点看去,不能不说那不正确的江户绘图比正确的东京新地图更能运用直感的,印象的方法了。现代西洋式的制度,如政治法律教育万般,全是这样。现代裁判制度有如东京地图的烦繁,大冈越前守的眼力则如江户绘图。又换一句话说,东京地图如几何学,江户绘图乃似花样也。

江户绘图这样地便同了日和下驮与蝙蝠伞成为在我的散步上必不可少的伴侣。靠了江户绘图,在不曾认识的后街走路,自身便觉得宛如正在那时代里了。在现今的东京无论走到那里假如不能遇见美丽或庄严的风景建筑,使人看了真是恍惚不忍去,那么实在也只得用了种种勉强的方法,因此才能造作出几分的兴味来。否则无论是怎么无聊的闲身,现今的东京岂非完全不堪散步的都会么。倚靠了从西洋文学得来的一点输入思想,就把银座街角的“lion”拟巴黎的咖啡馆,以帝国剧场拟歌剧院,这样乱七八糟地将全东京空想成洋式,在有些人或者是有益而且有趣的方法亦未可知。但是也有人觉得现代日本的西洋式伪文明正如森永的洋点心,如女优的跳舞,那么拙劣无味的,在这些人则东京之都会的兴味势不得不是尚古的退步的了。我们看了市之谷外壕的填筑工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豫测出新美观来,那么爱惜之情自然使人去追怀城河中藕花馥郁的昔时了。

出了四谷见附,站在正当着迂曲的外壕的堤的拐角的那坂本町的坡上,前面地势逐渐低下去,一眼望过去从市之谷经过牛入区远远看到小石川高台,这个景色我觉得要算是东京中最美的景色之一。市之谷八幡的樱花早已散了,茶木稻荷的茶树的活篱正是茂生的时节,沿了壕边走着,前方的牛入小石川高台一带,远望天空,在新绿如滴的树梢上,初夏的云摇摇地凉爽似地浮动着,那时便无端想起以此处高地为中心江户狂歌勃然兴起的天明时代的风流来了。《狂歌才藏集》中夏之卷不云乎:

首夏马场金埒

花似乎都已成为萝卜酱了吧。还有像那松鱼似的今朝的横云。

新树纪躬鹿

花的山呀,香袋的春天过去,只成了青叶而已哉。

更衣地形方丸

夏天过去了,棉袄的絮抽了出来,袖底剩着春天的鼻涕纸。

江户改称为东京那时的东京绘图,也与江户绘图同样是使我的日和下驮的散步加添兴味的东西。

我还记得在小石川的父亲家的门牌上写着第四大区第几小区什么町几号。东京府区划成十五区六郡像今天那样,那正是我出世的时候的事,在这以前原是分为十一大区的。我将柳北的随笔,芳几的锦绘,清亲的名所绘,并这东京绘图参照了看,常能感受到明治初年混沌的新时代的感觉以为乐。

在市中走着,打开那时代的东京绘图来看,便看出各处重要的诸侯公馆大抵都成为海陆军的御用地了。下谷佐竹的公馆成为练兵场,市之谷与户冢村的尾州侯藩邸,小石川的水户侯的馆第,如今日我们所见那样皆成为陆军的所辖,有名的庭苑也逐渐被践踏而荒废下去了。在铁炮洲的白河乐翁公的别邸浴恩园本来与小石川的后乐园相并,算作江户名苑之一,现在变成给海军部的军人喧喧嚷嚷地聚会喝酒的俱乐部之类的地方了。从江户绘图转过眼来看东京绘图,谁都会有如读法国革命史之感吧。我们有时简直比这还要更深地感慨。何则?法国市民总不会为了政变之故轻易把威耳赛那样,或路扶耳那样,伟大的国民的美术的建筑物毁坏掉也。现代的官僚教育听说常尊孔孟之教,说忠孝仁义之道,但是我们每走过御水茶桥,瞻望揭有“仰高”二字的大成殿的表门,只见屋瓦碎落,杂草不除,一任风雨之破坏耳,而世人曾不以为怪,如此等事,吾辈除哑然而外真无话可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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