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空大鼓》(3)
第三百五十章《空大鼓》(3) 空大鼓(伏尔迦地方通行的民间传说)
[俄]托尔斯泰
亚美梁是一个小工,替主人家做事。有一日出外作工,横过草地,一只蛙在面前跳出,他几乎踏着,却竭力的避开了。忽然他听得背后有人叫他。亚美梁回转头去,看见一个可爱的女子。伊说,“亚美梁你为什么不娶妻呢?”他答道,“姑娘,我怎么能娶呢?我只有这套穿着的衣服,此外毫无所有;而且也没有人要我做丈夫。”伊说,“你可以娶我为妻。”亚美梁很喜欢这女子,就答说,“我很愿意,但那里居住呢?”女子说,“这不妨事。一个人只要多做工,少睡觉,就到处能得衣食。”亚美梁说,“那很好,我们结婚吧。但是住那里去好呢?”女子说,“我们到镇里去。”于是亚美梁就同女子到镇里;女子领他到镇的尽头的一所小屋里;他们结了婚,便立起人家来。
有一日,国王路经这镇,走过亚美梁屋外,亚美梁的妻子出来看国王。王见了这女子,大出一惊,说道,“从那里来了这样一个美人?”便停了车,叫亚美梁的妻子来问道,“你是什么人?”答说,“农夫亚美梁的妻子。”王说,“像你这样美人,为甚嫁一个农夫?你应该做王后才是!”伊说,“多谢你的好话;但农夫的丈夫在我已很好了。”
王同伊谈了一晌赶车走了。回到王宫,总忘不了亚美梁的妻子。他终夜睡不着,只是计画如何可以得伊到手。他自己无法可想,便召集了他的奴仆,叫他们代想法子。奴仆答道,“你叫亚美梁到宫里工作,我们逼他做苦工,他自然死了。他的妻子变了寡妇,那时你可以得伊到手了。”
王听了他们的计策,便发命令叫亚美梁到宫里充当小工,就住在宫里,又带了他的妻子同来。使者到亚美梁家里,交付王的命令。亚美梁的妻子说,“亚美梁你去;日里作工,夜里却回家来。”亚美梁去了;到得宫里,王的管家问道,“你怎么独自走来,不带你的妻子同来呢?”亚美梁答道,“我拉伊同来做甚呢?伊自有屋子可住哩。”
在王宫里,他们就叫亚美梁作两个人做的工。他动手时,不想一日能做完的;但到晚上,却都做完了。管家看他工作都了,就叫他明日做四个人的工。
亚美梁回家去了。家中都已收拾得洁净整齐:炉中生了火,晚饭也齐备了;他的妻子坐在桌旁缝纫,候他回来。伊起来迎接他,离开食桌,给他饮食,随后问他作工的情形。他说,“唉!事情很不妙:他们叫我做力量以外的工作,想叫我劳苦死了。”他的妻道,“你不必多愁;你作工时不要前后探望,看做了多少,还有多少未做。你只要一直做上去,一切自然好了。”亚美梁睡下,便睡着了。次日早上,他又去作工;只顾作工,没有回过头来探望,到了晚上,一切都做完了。所以他不待天黑,早可以回去过夜了。
他们一回一回的增加他的工作,但他总能及时做完;回到家里去睡。一礼拜过了。王的奴仆知道用苦工来逼他,是不成功了;于是想用细巧烦难的工作来试他。但这也终于无用:木工,打墙,盖屋,以及一切工事,他们叫他做,他都及时做完,夜里回家去了。如此,第二礼拜也过去了。
王又召集了奴仆说道,“我应该白养活你们的么?两礼拜过去了,我没有见你们做成一点事。你们要用苦工逼死亚美梁,但我从窗口看见他每晚回家去,——还很高兴的唱歌呢。你们敢是要欺骗我么?”王的奴仆分辩说,“我们竭力要用苦工逼死他,无奈没有一件压得他倒;他总能做完,仿佛用扫帚扫净的一样,他也毫不困倦。随后我们叫他做细巧烦难的工作,以为他决没有如此聪明,不能做了;不料他都能做。无论怎么使他,他总做了,也不晓得他怎么做法。必是他或他的妻子懂得符咒,助他做事,我们自己也烦厌极了,必想寻一件事,为他所不能做的。我们现在想到:叫他去一日里造一座礼拜堂。你叫亚美梁来,命令他一日里要在宫前造一座礼拜堂。他如不能做,便说他违命,割去他的头。”
王叫亚美梁来,对他说,“你听我命令,在我宫前空地上,代我造一座礼拜堂。要明日晚上完工。倘你做成了,我就赏你;否则我要割去你的头。”
亚美梁听了王的命令,转身回家,他心里想,“我的末路近了。”他走到妻子跟前,说道,“妻阿,快预备,我们逃走罢。不然,我要为了不相干的事丧了性命了。”妻说,“什么事吓得你这副模样?我们为甚要逃走呢?”他说,“我怎能不吃吓?王命令我,明日一日里要给他造一座礼拜堂。如果做不成,他要割我的头去。现在只有一个法子,趁现在还早,我们逃走罢。”但他的妻子不肯听他,说道,“王有许多兵,我们到得那里,总要被他捉住。我们逃不脱他,只能暂时依他的。”亚美梁说,“这工作不是我的力量能及,叫我怎样依他呢?”妻说,好人,你不要这样颓唐。现在吃了晚饭,且去休息。早上起来,一切便自会成功的。亚美梁睡下,便睡着了。次日一早,他的妻子将他叫起,对他说,“你快去,完成那礼拜堂。这是钉和铁锤,现在余下的工事,还有一日可做哩。”亚美梁走进镇里,到了王宫空地上,看见一座礼拜堂,还未完工。亚美梁便动手,去做未完的工事;到了晚上,都已完了。
这一日早上,国王醒过来,从窗口一望,只见那礼拜堂站着,亚美梁正在那里各处敲钉呢。王看了礼拜堂,毫不喜欢,——他反恼了,因为不能制亚美梁死罪,夺他的妻子。他又召集了他的奴仆,对他们说,“亚美梁这件事又做成了,现在没有话柄可以将他处死。就是这件事,也竟不能难倒他。你们须得想一条妙计,不然我就要将你们的头和他的一齐割去了。”奴仆便定计策,要叫亚美梁在宫外掘一条河,有船在河里行驶。王就叫亚美梁来,命他做这工作。王说,“你既能一夜造成礼拜堂,这件事自然也能做。明天都要完工,如果不成,我要割去你的头。”
亚美梁比前回更加颓唐了,闷闷的回到他的妻子这里。妻问他说,“你为甚这样忧闷?可不是王又有新工事叫你做么?”亚美梁告诉伊说,“我们只好逃了。”但妻答道,“我们逃不脱兵;任凭我们逃到那里,总要捉住。除了依他,没有别法。”亚美梁呻吟道,“我怎么能做呢?”他的妻说,“好人,你不要这样颓唐。现在吃了晚饭,且去休息。早上起来,一切便自会成功的。”亚美梁睡下,便睡着了。次日早上,他的妻叫他起来,对他说,“你到宫里去,一切都成功了。只有宫前河步上,还有一座土堆;拿一把铲去,将他平了。”
王醒过来,看见一条河,是先所没有的,船也上上下下的行驶着,亚美梁正拿着一把铲,在那里掘一座土堆。王很惊异,但看了河同船,毫不喜欢,因为不能将亚美梁处死,反恼极了。他心里想,“现在更没有他所不能做的工事了。那怎么好呢?”他又召集了奴仆,问他们的计策。他说,“你们去想出一件事,为亚美梁所不能做的。以前我们想一件;他便做成,叫我不能夺他的妻子。”王的奴仆想了又想,终于想出一条计。便到王的面前,说道,“你叫亚美梁来,对他说:去到不知什么地方;拿不知什么东西来。这样,他便不能逃脱了。无论他到那里去,你总说不是那地方;无论他拿什么来,你总说不是那东西。你就可以砍他的头,夺他的妻子了。”王很喜欢,说道,“这条计想得好。”于是他叫亚美梁来,对他说,“你去到不知什么地方,拿不知什么东西来;你如不能拿来,我要将你砍头。”
亚美梁回到家里,将王所说的话,说给他的妻子听。伊仿佛很费思量,说道,“他们教了国王捉你的方法了。现在我们须得小心做事才好。”坐着想了许久,便对亚美梁说,“你得远行一趟,到我们祖母——那个老农妇,那个兵的母亲——那里去,求伊的帮助。倘伊有物事给付你,便可拿到王宫里来,我也在那里:我现在逃不脱他们了。他们要用强力来捉我去,但这也不会长久。你倘能听祖母的指挥做事,就可以救我出来。”
他的妻子便预备,叫亚美梁可以上路。伊给他一个口袋一个纺锤,说道,“你把这个交给我们老祖母。凭这信物,伊就知道你是我的丈夫。”伊又将道路指点与他,亚美梁动身去了。
他出了镇,走到一处练兵的地方。操练完后,兵都坐下休息。亚美梁走上前,问他们道,“兄弟们,你们知道往不知什么地方的路么?能告诉我取不知什么东西的法子么?”兵听了都很诧异,问道,“谁叫你去干这件事的?”他答道,“是那国王。”他们道,“我们自己自从当兵那日起,往不知什么地方去,却总没有走到;寻不知什么东西,至今也不能得到。我们不能帮助你。”
亚美梁同兵坐了一晌,起身又走。他走了几里路,末后到了一座树林。树林里有一间草房;草房里坐着一个极老的老妇人,就是农兵的母亲,在那里绩麻,一面哭泣。伊纺时,不把手指放在口里,润点唾沫,却拿到眼里去,用眼泪去湿他。伊看见亚美梁,就对他喊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亚美梁拿出纺锤交付伊,说是妻叫他来的。老妇人立刻和善了,问他事情;亚美梁将一生事迹都告诉伊:如何娶那女子,如何到镇里住,如何作工,在宫里做的什么事,如何造礼拜堂,行船的河,现在如何国王叫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拿不知什么东西来。老妇人听完,也不哭了。伊自言自语说,“这时候确已来了。”又对亚美梁说,“是了;孩子,你坐下,我给点东西你吃。”亚美梁吃了,老妇人告诉他方法说,“这是一个线球,放在前面,叫他滚着,你只跟着他走。你须得远行,到海边为止。到时就看见一座大城,你进城去,到最远的一家,求宿一夜。就在那里等候你所寻的东西。”亚美梁问道,“老祖母,我看见他时,怎能认识呢?”老妇人说,“你倘若见到一件东西,人看见他,比自家父母还要服从的,那就是了。你便夺了来,拿到国王那里去。你拿到时,王便说不是这东西,你可以说,如果不是这东西,应该将他敲碎了。你将他敲着,拿到河边,摔碎了,抛下水里。那时,你可以带你的妻子回家,我的眼泪也可以干了。”
亚美梁向老妇人作过别,将球滚在前面。这球滚来滚去,一直到了海边。海边有一座大城,城内尽头有一间大屋。亚美梁求宿一夜,就应允了。他睡下,便睡着了。次早醒时,听得父亲叫他儿子起来,出去砍柴。儿子却不听,他说,“现在还太早,时光多着哩。”随后亚美梁又听得母亲说,“儿子,你去。你父亲骨头痛了,你莫非要他自己去么?现在已是起来的时候了。”但儿子只是喃喃的说了一句话,又睡着了。刚刚才睡好,忽然街上有一件东西,蓬蓬的作响,那儿子直跳起来,穿上衣服,奔到街上去了。亚美梁也便跳起,跟着他跑,去看这是什么东西,儿子听了比自家父母还服从。他只见一个人在街上走,胸前挂着一件东西,用棒敲着;蓬蓬响的就是他,儿子听了那样服从的也是他。亚美梁跑上前去,仔细一看。他见这物圆形,像一个小木桶,两头都绷着皮。他便问这是什么东西?别人告诉他说,“是一面鼓。”他说,“这是空的么?”回答说,“是的,这是空的。”亚美梁狠惊异,他央求他们将这东西给了他,他们却不肯。亚美梁也不再求了,只是跟着鼓手走。他跟了一日,后来鼓手睡下了,他便夺过这鼓来,拿着就走。
他跑了许久,一直跑到自己的镇里。他去看他的妻子,但伊已不在家里了。他走的第二日,王就把伊拿去了。亚美梁便走到王宫,带信给王,说: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的人,已经回来了;所要的不知什么东西,也拿来了。送信的告知国王,王叫他明日再来。但亚美梁说,“告诉国王,说我今日来了,王所要的东西也拿来了,叫他出来见我,不然,我要进去见他了。”王走了出来,问道,“你在什么地方?”亚美梁告诉他。王说,“这不是正当的地方。你拿了什么东西来?”亚美梁指点那鼓给他看,但他看也不看,说道,“这不是那东西。”亚美梁道,“如不是那东西,可以敲破了,给鬼拿了去!”
亚美梁走出王宫,拿着鼓,敲了起来。他正在敲时,王的兵队便都跟他走去,向他举手,等候他的命令。王从窗口向兵队叫喊,教他们不要跟亚美梁去,但他们不听他的话,只跟着亚美梁走。
王看了这样情形,就命令将亚美梁的妻子还了他,求亚美梁给他那面鼓。亚美梁说,“那可不行了。人教我把他敲破,抛这碎片下水里去。”亚美梁拿了鼓,一直往河走,兵队跟在他后面。到了河边时,他将鼓敲得粉碎,把碎片撒下河去。于是所有的兵都跑散了。
亚美梁带了他妻子,回家去了。此后国王也不再扰他,他们以后就永远幸福的过日子。
(一八九一年原作)
略夫·托尔斯泰(ljovtolstoj,一八二八至一九一〇年)的艺术和生活略略绍介,便须一本小书,这事只能俟诸异日;现在简单说一句,可以说:他的艺术是写实派,是人生的艺术(artforlife);他的道德思想是所谓无抵抗主义:非战争,赞美力作,主张共同生活。这篇《空大鼓》就是他非战的宣言,看了胜过别人一大篇肤泛的解说。
《空大鼓》是一篇民间传说(skazka),题目上业经说明,是伏尔迦(volga)地方通行的说话。在传说研究中,属于友谊的兽一系(thefriendlyanimalcycle)。法国丕罗耳(perrault)编述的童话《着靴的猫》(lechatbotte),便是此系的代表;罗马亚普留斯(apuleius)著《变形记》(matemorphoses)中《爱与心》(cupidoetpsyche)故事,说普雪该(psyche)做苦工,与亚美梁的事便相似。此篇经托尔斯泰改作,寄托他思想的精义;又有自作的《呆伊凡》一篇,同是这一类。斯谛普虐克(stepniak)的《一文钱》(此篇会译载《域外小说集》内),雪契特林(saltykov-shchedrin)的《捐躯的兔》等,也都用这方法。斯谛普虐克说,雪契特林的思想勇敢,攻击猛烈,不能直说,所以用他所自称“奴隶的言语”,作东方式的寓言譬喻童话等等。托尔斯泰此类著作,在罗马诺夫(romanov)治下发表,也不得不用奴隶的言语。但从别一方面说,则用这种形式宣传道理,多含暗示,较直说尤好:“奴隶”对于他自己的言语,本来更易理会。托尔斯泰要使农民明白他的道理,所以利用传说,更为适宜,我想这是第二理由。
托尔斯泰的小说,中国译出的,有(一)《复活》的节本,改名《心狱》;(二)annakarenina,名《婀娜小史》;(三)《骠骑父子》,因未曾同原本对读,不能说他如何;(四)托氏《宗教小说》德国教士叶道胜所译,全用白话,可惜现在绝板了;(五)《罗刹因果录》,是八种短篇,用古文译成,称为笔记小说,删改的地方也多,全失了著者原来的义指,也是极可惜的事。此外短篇译载各报上的,无从知悉,——因为融会贯通得太利害,又每每不署原著者姓名,所以难于查考了。
中国又有一部历史小说,名《不测之威》,题托尔斯泰著;但这是亚历舍·托尔斯泰(aleksejtolstoj)所作《银公爵》(knjazserebrjannyj)的译本,并非耶思那耶·波略那(jasnajapoljana)老预言者略夫·托尔斯泰的手笔。中国人时常并为一谈,所以顺便说及。
一九一八年八月二十二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