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空大鼓》(6) - 民国大师周作人译文全集 - 周作人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三百五十三章《空大鼓》(6)

第三百五十三章《空大鼓》(6)  童子林的奇迹

[俄]梭罗古勃

一队罗马的骑兵,派出去讨伐那不肯跪拜又不肯祭祝皇帝神象的叛党,得了胜,正回营来。流了许多血,杀却许多不敬该杀的百姓,兵也困顿了,赶紧想回到帐篷子里,过快活的光阴,和那些从乱党村中掳来的妇女作乐!

村中的妇女,当伊等的丈夫或父亲被杀,庄园被烧的时候,都被兵士捉住,稻草捆着,载在大车上,驾上骏马,先从大路直送到兵营里去。骑兵们却检了一条远绕的小路走,因为百夫长的意思是怕有乱党逃脱,藏在僻处,要是遇着了,可以杀一个干净。虽则他们的剑,因为开仗,已经缺得像锯子一般,上面满沾着血,他们的矛,也因为用得太多,已经钝了,但他们罗马人的心却还想尝些新鲜的热血!

这一日是溽暑天气。时值下午,又是一日中最热时光。空中绝无一点云翳,非常明亮。天上火龙(太阳)像是发怒颤抖,向空中和地上喷出凶猛的热气来。干枯的草,帖着焦渴的地面,同他在一处愁苦,又卧在热尘埃底下,透不出气,几乎闷死。

尘土的烟从马蹄下飞起,升向空中,同云一样,随后落在骑兵的甲上,变成昏黯的彩色。乡村卷入尘土中间,也变了相,觉得阴凄凄昏沉沉的,有点可怕。

大地自己也被火龙烧干,静悄悄伏在马蹄下,只有蹄铁触石的声音,使空路震动。

骑兵偶然看见几个村庄,和几丛草舍,百夫长却因为太热了,更不去剿捕余党,只是坐在马上,摇摇摆摆前行。他此时心中,但愿早到,得在阴凉的帐篷里避热,以及晚上可以会他新得的新妇!

但这时候,有一少年骑兵,突然开口,将他思想打断,说道,“那边路旁,我见一群人。马尔绥鲁斯,你可教我们冲过去,赶散他们。热得昏了,跑一趟可以醒醒睡,又趁这阵风,也可以得点凉爽!”

百夫长微笑说,“卢希鲁斯,也可不必。那群人是小孩子在路边游戏,我们不值得去赶他。我们走上去时,给他们看看我们的兵马,心里留个印象,知道罗马的兵威和神武无敌皇帝的声名,也就是了。”

卢希鲁斯不敢违拗百夫长的话,面上却不很喜欢。退回原位,低声向身旁的一个少年兵士说,“这群小子或者也是叛党支派,我极想将他们一总砍却!我们的百夫长,也太慈悲了,怕不失了罗马军人的勇气!”

那朋友却不高兴,答道,“我们何必去杀孩子,这算什么体面事呢?我们只要杀那能抗拒的成人便够了。”

卢希鲁斯听说,红了脸一言不发。

骑兵渐渐前进,小儿们便停了游戏,立在路边,看他们的骏马,明晃晃的甲,日光晒黑的脸,甚是惊异,切切私语,张大了眼睛,只是呆看。

忽地里有一个美丽的小儿,名叫林的,突然喊出一句话来。他漆黑的眼睛里,闪闪然现出神圣的愤怒,用手指着百夫长说,“凶手!”但百夫长心中正纳闷,便走过了,不曾听到他的话。

小儿们听了林的话,都吓得跑上来,围住他,求他不要再说,低声商议道,“我们快逃!不然他们要来杀我们了。”那时女孩子便啼哭起来。但林却挣出外边,对着兵士摇拳高声叫道,“刽子手!杀好百姓的凶手!”他漆黑的眼睛中,闪出怒气。又说道,“刽子手!刽子手!”

小儿大声哭喊,想压倒他的声音,还有几个来拉他的手,想拖他回去。他却又挣扎出来,对着皇帝的骑兵,重复咒骂一通。

骑兵立住。一个最年青的说,“叛逆的种子,他们心里都已有了污染,须得除灭了才好。世界上容不得侮辱罗马战士的人!”

那时就是年纪大的,也走到百夫长面前说,“小厮们无礼,应该重办。你可教我们去杀了他们。我们须乘他弱小的时候早早除却,倘若后来长大,便怕要连合了作乱。”

百夫长只得应允说,“你们去追上他们,杀了骂的那人,其余略略惩罚,教他们终身记得罗马军人不是容易侮弄的,便好了。”

百夫长同骑士回过来,追那小儿。林见他们来了,便对别人说,“你们不要管我,你救不得我。倘使一齐逃走,我们便都被卑污凶残的军队杀了。让我去迎着他们,他们杀我一个就是。我也不愿活在这多做丑事的世间。”林说时,便立住脚,他们同伴也不能更拉动他。此时骑兵已到,便将他们围住。

出鞘的剑,映着太阳闪闪有光。小儿都发抖,失声啼哭,紧紧的结成一团。

天上火龙,晒热了兵士的血,催他们行凶。他却待在小儿们干净的血上接吻,嘘热气在离开的肢体上。

林从众中毅然径走上前,对百夫长说,“老头子,叫你们凶手和刽子手的,都是我。咒骂你们求上帝报复的,也是我。其余的不过是一群小孩子,在那里啼哭发抖,怕你这班凶人杀他,或跟去杀他父母。他们都服从你。你若是杀人嫌少,可杀了我。我全不怕你,我恨你们。我轻蔑你的剑,和你们在我国的威权。我不愿活在受你们马蹄践踏的地面上。我的手没有力,也尚未长大,足以抵抗你们。否则我决不肯让你。现在你得了机会,杀我就是。”

百夫长听了答道,“但这事由得我,由不得你。你该死,却又不止你一个。”便对兵士说,“全杀却,莫留下一条小蛇活在世上。这大胆孩子的话,怕落在别人的心上,下了种子便不好。现在不要慈悲,尽数杀了,大的小的,连婴儿都在内!”

兵士便动手,掣剑将他们砍了。这阴沉沉的山谷,尘污的道上,都塞满了小儿们发抖的喊声。朦胧天半也起回音,以后就寂然,更无声息了。马张开鼻孔,嗅那热气濛濛的血腥,他的蹄铁便踏着尸体而过。

兵士回到路上,极得意极凶狠的大笑。说说笑笑,一直向营帐去了。

但路上总是尘土飞扬,热得不堪。下午渐渐变成傍晚,火龙隐入影中,然而仍旧不觉晚凉。似乎风也因为沉默和恐怖,已经睡着。火龙陷入地下,正对百夫长的眼睛,仿佛含着一副沉静可怕的笑容,黄昏的微光,甚是黯澹,沉闷,而且安静。蹄声匀整有节调,听了教人磕睡。百夫长心中,不觉寂寞起来。

马蹄的声音极调匀,路上尘土极多,一望灰色,所以他们仿佛在那里走一条无穷的旅路。夜色愈深,他们也愈觉得孤寂。只听得荒野中,远远有蹄声反响。百夫长此时忽然觉着一种恐怖,却也莫明其故。

他仿佛听得远远地有哭声。

地面被蹄声震得发抖,又似喃喃的私语。

仿佛有一个人,正对着他们跑来。

有一种低微的声音,似乎一个孩子的声音,叫起来了。

百夫长回转头去,看他兵士,夜色恰恰照在他们低着的头上:满脸尘垢,困倦失神,面上都现出一种恐怖不安的颜色。

卢希鲁斯慌张着说,“啊,倘若现在望得见营帐呵!”

百夫长定睛望着少年困倦的面,问道,“卢希鲁斯,你说什么?”卢希鲁斯低声答道,“我怕!”说了,却又自觉惭愧,便大声说,“今天热得利害。”随后又低声说,“那贼孩子,终竟在我心头。他的面貌,追着我走。他是妖人一党,所以我们砍了他,不能将他镇住。他是有邪术,……”

百夫长道,“你从斐尼基老祭师得来的符,已经抛了么?我记得说带着这符的人,便不怕一切夜间魔法。”少年说,“我现带着。但这符帖着胸口,火一般的烧,我们后面有地鬼赶着。我听得地喃喃说话,正吐出地鬼来。”百夫长想用道理来解劝他,便说,“你错了。今天我们给他一餐好酒食,地鬼正该感激我们。而且勇士心中不应该有恐怖。即使听了夜间荒野的鬼哭,也不应该恐怖。”卢希鲁斯道,“我怕!我怕!我听得那小孩子赶着我们叫喊的声音!”

此时在昏夜百静中,忽然发出一种呻吟怨诅的声音,说道,“我诅咒那杀人的凶手!”

兵士打一个寒噤,急急催马向前快跑。然而看不见的怪声,依旧跟定他们走,在四处叫唤,有时在前,有时在后,有时在左,有时在右,声音极尖利,极明白,说道,“凶手!杀无辜的小儿的凶手!慈悲的兵士,你们也得不到慈悲!”

兵士惊慌,又催马急走。老百夫长却发了怒,骂他们说,“你们不羞?你们怕的什么?神武圣帝的兵,敢是怕鬼的么?你们为谁这样跑?怕的是一个杀却的小孩,一个使妖法唤起来的死人。你们站住,不要忘却罗马军人不但能克敌人,还能克服敌人的法术。”

兵士觉得惭愧,听了百夫长的话,便都站住,静听那夜间各种声音,仿佛确有一个人跟着他们走,时行时止,昏暗中看不出人形,只听得一个小孩子的声音,不住的叫唤。

一个兵士说,“且让我们去看是什么人。”于是军队催马,迎着声音,横过荒野,一直走去;走到望不见大路时候,猛看见一个小儿,在草地上奔走,衣服破碎,发上都沾了血,一面走一面滴着血,呻吟呼叫,举起手诅咒。

兵士狂怒,拔出剑直冲上去,又将他杀了,砍成几十块,骤马践踏一顿,却将肢体,一块东,一块西,向各处抛散,然后用草拭了剑,上马仍回原路。走不多远,却又听得百静中有人叫道,“凶手!”随后接连了许多咒骂的话。

他们且怒且怕,回过马来,去寻这鬼怪。又在昏暗中,看见小儿奔走,穿着破衣,发上都沾了血,一面走一面从两手滴下血来。兵士又冲上前,将他杀了,骤马践踏一番,将肢体四处抛散,才骑马回来。

但是那哭骂的小儿,却又跟着他们,只是咒骂。残杀的怒气,也没有止境,所以兵士迷失了归营的路,一味团团回转,离不开杀小儿的荒地。伟大的夜色,已经罩满山谷,清白纯净的星光,远远的照临在上。

兵士展转跟着自己的足迹走。野上小儿的叫声,压住他们心坎,安息不得。他们团团奔走,暴怒残杀,其实却是不能杀。

后来将近黎明,他们一直狂奔,到了海边。海波被人马冲突,突然腾跃起来,于是这骑兵和百夫长马尔绥鲁斯便都死了。

至于那路旁沉静的地方,林和小儿们的尸骸,血污狼籍,卧在那里,不曾埋葬,自有狼子暗地走来,将这清白甘美的孩子身体,饱餐一顿而去!

梭罗古勃(sologub)本名台台尔匿珂夫(fjodorkuzmitchteternikov)一八六三年生,其经历不可考。或请作自叙传,答曰,“吾生别无可记,且吾亦无暇为此不急之务。”人或就著作研究之,仅知曾为学校教师而已。

梭罗古勃以“死之赞美者”,见称于世。书中主人,实唯“死”之一物,然非丑恶可怖之死,而为庄严美大白衣之母,盖以人生之可畏甚于死,而死能救人于人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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