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章《现代日本杂文集》(29)
第三百三十九章《现代日本杂文集》(29) 鱼脍(青木正儿)
《诗经·小雅·六月篇》里,有“炮鳖脍鲤”的句子。脍即是日本的生鱼片(刺身),可见在周代前期已经吃鲤鱼的生鱼片了。可是这个脍字古来用肉字偏旁,后来才改用鱼旁,从文字改变上可以看出,古来主要的生吃鸟兽的肉,后来似乎渐渐的多生吃鱼类的肉了。在《礼记·内则篇》里,有“肉腥细者为脍,大者为轩”的话,注云,言大切细切异名也,脍者必先轩之,所谓聂而切之也。又《少仪篇》云,“牛与羊鱼之腥,聂而切之为脍。”这就是说作脍必须将肉先切作小块,随后更细切作丝,这是日本生鱼片做成丝样似的了。所以《论语》的《乡党篇》里说孔子“脍不厌细”,就是喜欢切得碎的好。因为爱好切的细的,所以切的技术也渐渐进步,被称为一种妙技了。其状况往往如诗人之所形容。后汉的傅毅在他所作的《七激》里说道:
“涔养之鱼,其脍鲤鲂。分毫之割,纤如发芒。散如绝榖,积如委红。”晋潘岳的《西征赋》里也说道:
“饔人切缕,銮刀若飞。应刀落俎,霍霍霏霏。”又傅玄的《七谟》里也说:
“飞刀浮切,分毫解缕。动从风散,委如霰聚。”宋苏东坡的《泛舟城南》诗中云,“运肘生风看斫脍,随刀落雪惊飞缕。”这都是形容切的细而且快的样子,在日本的作鱼生,无论用了诗的夸张的修辞,到底也写不到那样。要是在日本就好像是说切那鱼生的配菜如萝菔或独活那种情形罢了。若是萝菔那就容易切,现在是软的鱼肉却飞似的切成如缕的细片,实是可以惊叹的手段了。据说这里有一个秘诀,《酉阳杂俎》卷七里说,用鱼的腹部的脂肪,或是脑髓揩擦厨刀,切起肉来肉便不粘刀上云。
这样切的细丝似的鱼脍,是怎样的吃法的呢?据《内则篇》说是“鱼脍芥酱”,说用蘸了芥末吃最好。又说,“脍春用葱,秋用芥。”注里说道,“芥,芥酱也。”那么葱是怎样使用的呢?后文说生肉的脍及轩(薄片)的吃法曰,“切葱若薤,实诸醯以柔之”,便是把葱切碎了,浸在醋里吃,到了后世似乎更用“齑”来和了吃。代表的是《齐民要术》卷八里,载有“八和齑”的制法。其法系用大蒜,生姜,桔皮,白梅,熟栗黄,粳米饭,盐,酱八物,入臼中捣烂,更加醋稀释。据这书的注里说明,加入栗黄便成金色,谚云金齑玉脍,甚为美观,似乎是用以和脍的理想的东西。一说云金齑玉脍,是用柚子的黄熟的皮,切了一起加入。齑这东西不但用于鱼脍,就是别的东西也常一起吃用,日本古时训为“和物”,这实是和物的原料。这样鱼生的吃用,在日本奈良朝(公元八世纪)时代,大概也模仿中国这样的吃鱼脍,《万叶集》卷十六有歌云:
“我愿意得到鲷鱼,
用酱醋拌了捣蒜。
但是水葱的羹汤就算了吧。”
这里的鲷(案:中国叫大头鱼)大抵是鱼生吧。蒜和酱醋比起上边的八和齑来更简单得多了,但是要领却是一样的。
说起鱼脍来,这在向来得着水的恩惠的东南地方,特别在吴郡是名物,鲈鱼的脍最是有名了。这最初使得它有名的是晋朝的张翰,他是吴郡的人,仕于齐王住在洛阳,厌天下多事,见秋风起,忽然想起吴中的莼菜羹鲈鱼脍,遂辞官归乡去了,见《世说·识鉴篇》。其所谓鲈者并不是普通的鲈鱼,乃是鲇鱼的一类,为松江的名物。唐代的《南部烟花记》中载隋炀帝时吴郡献上松江的鲈鱼,帝云所谓金齑玉脍,东南佳味也。可是据《大业拾遗》说(《太平广记》,二三四所引),此时献上的乃是鲈鱼干脍六瓶,这种干脍乃是切出脍来在太阳下晒干,密封瓶内贮藏,当使用时用水暂渍,完全同现做的脍一样。这种鲈鱼脍在八九月霜下的时候,取三尺以下的鱼作为干脍,霜降后的鲈鱼肉如雪白,没有腥味。连晒干的鱼脍也都做出来了,即此可以想见它的盛行了。宋朝的《春渚纪闻》卷四云,吴兴溪鱼之美,冠于他郡,郡人有集会,必切脍相劝,其操刀者名为脍匠云,这是一种专门的职业。又南宋《避暑录话》卷下里说,往时南方食品不行于北方,京师无切脍者,梅尧臣家有老婢独能之,欧阳永叔等南方人士思欲食脍,辄提鱼往梅家,梅有佳鱼亦必作脍招诸人云。
以后查阅宋元明间的割烹书,都载着作脍的法子,但是似乎渐渐的不流行了,到了明代的《易牙遗意》,只载着“蟹生”一条,清初的《养小录》遂完全没有了。当时周亮工的《因树屋书影》中说,古代食物中不传者斫脍,想即是现今闽广人所作的鱼生吧。因此想见其时就是吴地也已没有,只有福建广东尚有遗风存在罢了。可是那也不像古时的脍那么细切,在《中华全国风俗志》里所载潮安地方鱼生的那样,切成厚约二分的薄片,浇上酱醋食之,与日本的吃法没有什么大差。这鱼脍的终于废止的原因何在呢?想来或是由于元朝的征服者蒙古族游牧民的嗜好的影响也未可知吧?据说现今蒙古人很讨厌鱼类。假如是这样的,那么如为汉民族打算,这种味觉的没落实在是可悲的了。事情虽然不大一样,近年来几乎忘却了生鱼片的味道的萧然的我的食生活,不觉令我想起了这种事情。
一九五〇年(原作)
*译于一九六三年三月十七日至二十一日。译者生前未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