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现代日本杂文集》(12)
第三百二十二章《现代日本杂文集》(12) vitasexualis(森鸥外)
日本故陆军军医总监帝国美术院长临时国语调查会长东京帝室博物馆长兼图书头正三位勋一等功三级医学博士文学博士森林太郎著。
引言
森林太郎(moririntaro)别号鸥外(ogai),生于万延元年(一八六〇)一月十九日,卒于大正十一年(一九二二)七月九日,年六十三岁。这篇小说登在明治四十二年(一九〇九)七月一日发行的《昴》(subaru)上面,旋被禁止,后来编印全集,不知曾否收入,我因为没有鸥外全集,现在便据《昴》本译出。书名原用拉丁文,今仍其旧,大意是“性的生活”。著者的头衔是我所加的,原本只干脆地写了森林太郎四字:我想在此刻大家正是保存“旧道德”的时代,除腐化外什么都会变成过激或反动,关于性的问题尤其容易引起萨满教的公愤,所以略略腐化一下子,将著者的全副官衔抬了出来,或者可以做个缓冲,因为官就是此刻现在的中国也总还是很有名誉的。原文有九十四页,约计七万余字,译成汉语或者要少一点也未可知。一九二八年五月四日,于北京内右四区。
金井湛君的职业是哲学。
哲学者这个概念,令人联想到在写什么书物。可是金井君虽以哲学为职业,却是什么书都不做。在文科大学毕业的时候,写了一篇很有点古怪的论文,题是“外道哲学与梭格拉底前的希腊哲学之比较研究”。自此以后,他是什么书都没有写。
但是因为是职业,所以讲讲义。讲座是担任着哲学史,在讲着近世哲学史。学生的舆论是,比那写过许多书的先生们的讲义,还是金井先生的更有趣味。他的讲义是直观的,有时投强烈的光线于或物之上,在这些时候,学生们得着永不消灭的印象。特别是借了因缘很远或是似乎了无关系的东西,来说明或物,常令听者爽然,忽得了解。据说淑本好耳把社会琐闻那样的闲话收入材料长编内,当作自己的哲学的材料,金井君也同样地采用一切东西作为哲学史的材料。在正正经经的讲义里边,有时引用当时青年们所读的小说来做说明,使学生听了出惊的事也是常有的。
他读小说很多。看新闻杂志的时候,并不看什么议论,只读小说。可是倘若作者知道他为什么读的理由,怕作者会要愤慨罢?他并不是当作艺术品去看。金井君对于艺术品有非常高的要求,在这些小说里没有足以满足这个要求的东西。金井君所觉得有趣的,是看作者在怎样的心理状态之下而写的这件事。所以在金井君看来,作者以为是悲哀或悲壮而写的东西,觉得极是滑稽,作者以为是滑稽的倒反觉得是可悲了。
金井君也时时想起,想写点什么东西。哲学虽是职业,却并不想建设起自己的什么哲学来,所以不想写哲学的书。心想倒还不如来写小说或是脚本罢。但是又因为照例地对于艺术品的要求太高的缘故,也就不轻易动手了。
不久,夏目金之助君写起小说来了。金井君非常有兴味地读着,而且感到技痒了。可是以后对于夏目君的《俺是猫》,就有什么“俺也是猫”这种书出来,什么“俺是狗”这种书也出来了。金井君见了这些,终于觉得厌恶了,终于什么东西都没有写。
这时候,所谓自然主义起来了。金井君见了这一派的作品的时候,并不特别感到技痒。可是,有趣却觉得非常有趣,同时金井君又想起奇妙的事来了。
金井君每读自然派的小说,看见作品中的人物行住坐卧造次颠沛,随时随地都伴着性欲的写象,文艺批评又都承认这是写彻了人生,便不禁怀疑,人生果真是这样的么,或者自己与人类一般的心理状态有点不同,对于性欲特别冷淡,生来是带着所谓frigiditas(案,意云冷性)的异常的性癖的么?这样的想象,在读左拉的小说的时候,也常感到。但是这只在读《萌芽》(germinal)等,看见写劳动社会的人困苦达于极度的时候,有人去窥视男女的野合,那时也起了疑问,不过那只是怀疑作者为什么似乎故意地去描写那种情景,却并不是想这是不会实有的事。这些事或者是可以有的,但作者为什么写的呢?所疑者只此而已,也就只是想作者一个人的性欲的写象可不是有点异常么罢了。小说家或诗人这种人,性欲上有些异常也不可知。这个问题,与隆勃罗所(lombroso)等所说的天才问题也有关系。默伯斯(mobius)一派的人,将有名的诗人哲学者全数抓来,当作精神病者去研究,也以此为根柢,但是日本起来的所谓自然派却与这个不同。一大群作家同时起来,写同样的事情,批评则承认这就是人生。这所谓人生者,照精神病学者说来,可以说是一切的写象上都带着性欲的色调,所以金井君的疑惑比前更深了。
不久,所谓出齿龟事件出现了。外号叫作出齿龟的工人平常有窥视女澡堂的脾气,有一天跟着一个洗澡回去的女人,〔在路上,〕强奸了。(案,出齿龟本名池田龟太郎,因前齿露故名,以强奸致死罪判无期徒刑。)无论那国都很多的,极普通的事件罢了。若是西洋的新闻,在纸角上记上两三行就完事了。可是这在当时成了世间的一大问题。这与所谓自然主义被加上了一种联络。出齿龟主义这名词成立了,成为自然主义的别名。“出齿”(debaru)这个动词也造成了!流行于世。金井君于是更不得不怀疑,倘若不是世人都成了色情狂,那么自己一个人怕不是人类的落伍者么?
在那时候有一天,金井君在教室里看见有一个学生拿着耶路撒冷(jerusalem)所著的一本小书《哲学入门》。讲义完了之后,他拿起来看,问是怎么样的书。学生答说,“因为在南江堂有这本书,心想或者可以做参考书,所以买了来。还没有读,先生要看,可以请拿去。”金井君便把书借了回来,恰好那天晚上无事,就来阅读。读下去到了审美论的地方,金井君大出惊了。在那里写着这样的话。一切艺术是,liebeswerbung(求爱),即是调情。即对于公众发挥性欲是也。这样看来,正如月经走错了路从鼻孔出来一样,性欲变成绘画,变成雕刻,变成音乐,变成小说和脚本。金井君出了惊,一面又这样地想。这说法真是奇警极了。但是何不再奇警一下,再推广了说,人生所有一切事件都即是性欲的发挥呢?倘若这样说,便可以用同样的论法,无论什么都算作性欲的发挥罢。宗教什么若当作性欲去说明它,那是最容易的事。普通总说基督是新郎。被尊崇为圣人的呢,实际上不过把性欲在反常的方面去发挥罢了。做了什么献身的苦行的人们里边,既有他虐狂者(sadist),也有被虐狂者(masochist)。戴起性欲的眼镜来看,人间所有一切事件的发动机便无一不是性欲。cherchezlafemme(找女人)这件事可以应用在一切的人事世相上去。金井君想,倘若从这样的立脚点看起来,自己恐怕终于难免是人类的落伍者罢。
金井君从前想写什么东西的希望于是向着奇妙的方面活动起来了。金井君这样地想。到底性欲这东西在人的一生里怎样地顺次发现,在人的一生里有若干的关系,关于这个问题可以征信的文献似乎很少。正如艺术里有猥亵的画一样,各国也都有pornographie(猥亵文学)也有淫书。但是那不是正经的。一切的诗的领土里有写恋爱的篇章。但即使与性欲有密切的关系,与性欲不是同一的东西。在裁判所的纪录,医生的著作里面,有多少的材料。但是那又多只是性欲的变态。卢梭的《忏悔记》很是彻底的,不客气的,什么事情都记着。小时候如忘记了所教的东西,牧师的姑娘便抓住了打他的屁股。这觉得有说不出的愉快,知道的事也故意装做不知道,故意说错,好教姑娘打他。可是后来有一天姑娘知道了他的秘密不再打了。这是性欲最初的发动,决不是初恋。此外在青年时代的纪事中,也时时说到性欲。但是不是以性欲为主而写的东西,所以也不能满足。加撒诺伐(casanova)可以说是以其一生供了性欲的牺牲的汉子。这人所写的回想记是一部大著述,那个大部书物的内容是彻头彻尾的性欲,并没有可与恋爱相混的地方。但是正如拿破仑的名誉心很强,超过常人,所以他的自传不能为研究名誉心的材料,性欲界的豪杰加撒诺伐的著作也就难以当作研究性欲的材料。譬如罗陀思地方的大象,奈良的大佛,也就同样地不适用于人体之研究。自己虽然想写什么东西,可是不愿意去踏人足迹。现在刚好,我就来试写自己的性欲的历史罢。实在自己的性欲怎样地萌芽,怎样地发展,还没有细细地想过。现在来想它一下,写出来看罢。白上加黑,清清楚楚地写了下来,自己也就明白了罢。这样一来,自己的性欲的生活到底是普通呢,还是异常,或者可以分晓也未可知。自然,在还没有写之前,究竟怎样是不能知道的。所以这将来是否可以给人看的东西,是否可以公之于世的,现在不能知道。总之且趁有暇的时候慢慢地写了看罢。他这样地想了。
其时从德国来的邮件到来了。这是平常给他寄书来的那家书店寄来的。其中有一册是某会关于性欲教育的研究的报告。叫作“性欲的”,那不很妥。sexual是“性的”,不是性欲的,但是性这个字的意义太多了,不得已只好添上一个字去。现在所说的问题是,在教育的范围内是否性欲教育非有不可,倘若必要,是否可以成功?某会找了一个教育家,一个宗教家,一个医学家,都是各有专门的代表人物,问他们的意见,作成这个报告。三个人的议论的路径完全是各别的,但答案却是一致:就是问性欲教育是否必要?答曰然;可以实现么?答曰然。有人以为宜在家庭实施,有人以为宜在学校。总之决议是应该实施,可以成功。教授的时期当然在了解人事之后,从前日本也有结婚之前给新郎看画的传说,现在不过略略提早罢了。提早的原因,则因等到结婚之前再教,其间不免要发生毛病。从下级生物的繁殖讲起头,逐渐说到人类。虽说是最初讲下级生物,倘若只讲了植物雄蕊雌蕊的故事,便说动物亦复如此,人类亦复如是,那是一点都没有用。关于人的性欲的生活也非详细地说明不可的。
金井君读了这篇文章,暂时叉了手想着。金井君的长男今年高等学校要毕业了。假如自己非教儿子不可,那么怎样做才好呢?他觉得这是非常困难的事。具体地想起来,愈觉得穷于措词。于是金井君想起以前想写的自己的性欲的生活的历史,仿佛问题得了解决了。且把那个写了来看,不知道成为怎样的东西。要知道所写的东西能否给人家看,能否公之于世,不如先检查它可否给儿子看罢。金井君这样地想着,便拿起笔来了。
一
六岁时候的事情。
那时住在中国(chugoku,日本地名)地方一个小诸侯的都会里。后来废藩置县,县厅设在邻省,这都会忽然就萧条下去了。
父亲同了爵爷一起住在东京。母亲说,湛已经大起来了,在进学校以前须得学习点东西才好,所以每天早晨教我认字母,或是习字。
父亲是本藩里的徒士(kachi,武士之一种),可是也住着有围墙的台门,门前是城壕,对岸是上头的库藏。
有一天学习终了,母亲正在织布,我说了一声“去玩一会儿来”,就跑了出来。
近地是一条邸宅街,就是在春天,也不见柳树,也不见樱花。只有在家里的墙上露出鲜红的山茶,米仓旁边有枳壳树抽着嫩绿的芽罢了。
西邻是空地。在瓦石散乱的中间,有紫云英和地丁花开着。我就动手来摘紫云英。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前日近地的小儿曾经说过,“亏他是个男子还摘什么花,真是可笑”,便赶紧周围回顾了一下,把花舍弃了。幸而谁都没有看见。我茫然地立着。是个清朗的晴天。母亲织布的声音,giton-giton地清楚地可以听见。
隔着空地是一家姓小原的人家。主人已经死去,住着一位四十左右的寡妇。我忽然想到那里去玩,转到前门,便跑了进去。
脱去草履,把纸障哗啦地拉开,跳进去看时,小原的伯母正同一个不知谁家的姑娘一起看书。姑娘穿了一身红衣服,梳着岛田髻。我虽是小孩,却也觉得这姑娘是小家的女子。伯母和姑娘似乎都很出惊的样子,举起头来看我。两个人的脸都是通红的。我虽是小孩,也看出两个人的样子和寻常不同,觉得诧异。看那翻开着的书是很美丽的着色的。
“伯母,那个,是什么花呀?”
我径自走到旁边去。姑娘把书翻转,望着伯母的脸只是笑。书的表纸上也着色,看时乃是画着一个很大的女人脸。
伯母把姑娘翻拢的书夺过来,翻开放在我的面前,指着画中的什么东西,问道,“湛哥,你看这是什么?”
姑娘更是大声地笑起来了。我张望了一下,见人物的姿势非常复杂,不大看得明白。
“大约是脚罢?”
伯母和姑娘一同高声大笑了。可见这并不是脚。我觉得似乎非常受侮辱的样子。
“伯母,回见!”
我并不听伯母的劝阻,一直跑出门口来了。
我还没有判断两个人所看的画是什么的知识。但是,两个人的言语举动觉得非常的奇怪。而且很是不愉快。可是不知为什么缘故,我不敢把这件事去问母亲。
二
七岁了。
父亲从东京回来了。我进了学校,这就是本藩的学问所的故址。
从家里往学校去,要走过门前的城壕西边的栅门。栅门的守望故址还是依旧,有一个五十左右的老头儿住在那里。他也有妻,也有儿子。这儿子大约和我同年纪,穿了破衣,无论何时总挂着两管鼻涕。我每走过的时候,他嘴里衔着手指看我。我对他心里感着厌恶和多少恐怖,走了过去。
有一天走过栅门,每天立在外面的那个小孩不见了。我心想这小孩不知怎么了,正想走过去,这时候从守望故址的家里发出老头儿的声音来。
“唗,不行,拿这个出去!”
我忽然停住,向声音的方面看去。老头儿盘了腿坐着,正在编草鞋,因为小孩将要拿打稻草的铁锤出来,所以在申斥他。小孩放下铁锤,对着我看。老头儿也对着我看。这是一个浓褐色的多皱纹的脸,鼻弯而高,两颊瘦陷,目光炯炯,眼白里有红或黄的斑点。老头儿对我这样说,
“少爷,您知道您的父亲和母亲夜里干什么事么?您怕是渴睡,未必知道罢。哈哈哈。”
老头儿的笑脸实在是可怕的脸。小孩也跟着皱了脸一起笑。
我也不回答,逃走似地走过去了。后面,还听见老头儿和小孩的笑声。
路上走着,想着老头儿所说的话。我知道男女成为夫妇,其间会有小孩出来。但是怎样成功的呢?这可是不知道了,老头儿所说的话似乎是关于这边的事情。我想,在这方面似乎总有什么秘密在那里。
虽然想要知道秘密,但也并不想照老头儿所说,夜里醒着来监察父亲和母亲的事。我觉得老头儿说那样的话,就是在童心也以为这是profanation(渎神),这是亵渎。这好像叫人用泥足踏进神社的幕内去。因此我也就很憎恶那说这样的话的老头儿。
以后每过栅门的时候总引起这个思想。但是儿童的意识真是应接不暇地不断地与新事实相接触,所以也不能长久地接续地想着这样的事。回到家里的时候大抵这些事都已忘记了。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