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现代日本小说集》(7) - 民国大师周作人译文全集 - 周作人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二百九十五章《现代日本小说集》(7)

第二百九十五章《现代日本小说集》(7)  第二的母亲(回想断片)(武者小路实笃)

我现在想将关于我所称为“第二的母亲”的初恋的女人的事,断片的纪录下来。

我在《忠厚老实人》这篇小说里,将这女人称作月子,虽然关于伊这人并没有说什么。随后在《一日的梦》里称作隆子。在那里记着的回忆都是事实,其中的主感在我当时也都是事实。

在《a与运命》这戏剧里也称作隆子,暂时出现。但是隆子其实却是《忠厚老实人》里的女主人公的本名,并不是我现在要说的初恋的女人的名字。伊的真名是贞(tei)。

我在《不见世面的人》里曾说“我认识一个美的女人”,这便是伊了。有一个朋友在二三年前见了这女人,——同我一起到夫家去访问伊的,——那时他说,“想到在日本有那样的女人,我的人生观非改变不可了。”他说,第一声音便很好。这个朋友的话或者有点夸张也难说,但是在我自己,伊确是将我的人生观都改变过了。伊生了我,使我成为一个新的人,伊锻炼成我的人格了。因此我在《生日的妄想》及其他的文章上,曾经称伊作“第二的母亲”。

贞子最初从大阪到东京来的时候,是现在十四年前,那时我正十六岁。自此以后这三年里,除了暑假以外,贞子就寄寓在那住在我家市房里的伯母的家里。后来在去今十一年前,便是当我十九岁的时候,贞子回到大阪的家里去了。贞子的年纪比我要小三岁。

回到大阪去以后,我和贞子曾经见过两次。一回是贞子到了东京,到我家来的时候;还有一回是我在北海道的时候,到伊的夫家去访问伊的。

贞子到我家来的时候。大约是现在七年前的事情了。那时贞子已经是人家的妻了。以后我去访伊,是现在二三年以前。那时已经是两个人的母亲,现在是三个人的母亲了。我自从和贞子离别了以后,爱过两个女人,在去年也娶了妻了。

我的关于贞子的回忆,都是断片的,而且又是没有次序的。年月的顺序几乎不曾记得,或者记错的也怕不少。

总之这是三四月里一天晚上的事情。我和阿哥一起出门,左手转弯,向着拐角的邮筒走去,遇见伯母带了两个姑娘正从对面走来。我心的猜想,这大约是所说的那姑娘们罢。于是便好奇的去留心看那两个姑娘。但是天色有点暗了,容貌不很看得清楚。或者因为我那时已是十六度的近视眼,自己却还未知道,所以不能看见,也未可知的。

我以前听伯母说,有两个大阪商家的女儿,就要来了,便起了一种好奇心与一种豫期,很高兴的等着。当时看见了这两个姑娘,便想到“这大约是所说的姑娘们了”。

我在先前也常往伯母那里去游玩,所以和那两个姑娘随即熟识了。两人是姊妹,阿姊名叫静子,比我小一岁;阿妹就是贞子。阿姊有点拘谨的地方。阿妹很有爱娇,大家都喜欢伊。阿姊也是齐整的姑娘,阿妹的身段更苗条,觉得丰艳而且美丽。但是我觉得贞子真是美丽,也是在母亲和伯母谈天的时候,说阿妹真是齐整的姑娘呢,我无意中听见了,方才觉得,以后随即当真的觉得伊很是美丽的姑娘了。

我先前曾经有过私下爱着美丽的男孩的事情,但不曾恋慕过女人。那时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爱上了贞子了。因此几乎每天必定往伯母的家里,和贞子去相会。

我原是一个懒人,又性急而且不能镇静的。不能在书桌前静坐着,常常招母亲的怒。这性情,自从恋着了贞子之后,更加不能镇静了。我担着心,走到伯母那里去游玩。又竭力的想不要被人家讨厌,也不要被人家看出,去寻机会,好和贞子谈话。我觉得被人家猜想正恋着贞子,是很可羞的。因此对于别人也一样的亲近,使大家不至于觉得:譬如对贞子讲一句话,对了静子也说一句。我到伯母那里去,很被大家优待。在自己家里,对于阿哥抬不起头来,但是到伯母那里去,却可以做首领了。

阿哥来招我一同去散步,我总回覆了,却往伯母那里去。有时候甚至于早晨中午晚间都到伯母那里去。早晨在没有吃饭以前,装做在院子里散步模样,走向伯母住着的市房的廊前。贞子静子以及比贞子小一岁的堂妹正在那里梳妆,我就也在那里对着三人说笑,或讲真纯的闲话。中午从学校回来,暂时坐在书桌前面,仿佛是用功厌倦了似的,又走到院子里,估量着贞子在家的时候,便往伯母那里去。贞子与静子到东京来,本来预备进华族女学校(现在的学习院女子部)去的,但是因为没有缺额,不能进去,所以改进了那时设在我家近旁的实践女学校。阿姊进了三年级,贞子本来该进一年的,因为学力比较年龄还要好一点,所以进了二年级。过了几时,贞子听了伯母的劝告,和那堂妹一同学习“谣曲”(utai)起来了。因此从学校出来转到谣曲的先生那里去,有时候回家便很迟了。

我因此常常生气。心里猜想大约回来了罢,到得伯母那里,却只有静子一个人正在绘画,或是做什么。静子不喜欢学谣曲,但是时常留在家里作画。我便和静子谈着天等候贞子的回来。我很是心神不定的等着;不要被人家嫌憎来得太多罢,被人家想很烦厌的老是坐着,或者不要被父母或阿哥说是太懒惰罢,心里这样的想,还是等候着。后来觉得等着的自己不免过于女人似的,也生起气来了。心里想倘若是贞子不喜欢和我谈天,那么任意不来谈也罢,我也会不和伊谈的。可是这样想着,一面又猜想我这样的等候着,伊却怎么样了呢,心里很寂寞。或者不要在什么地方受了伤了罢,又觉得担心。回去呢,等着呢,且在这里再等一刻罢,心里计算着,讲着别的闲话,等候贞子的回来。但是终于厮混不下去了,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却仍是注意着在我家大门与伯母家之间的栅门开闭的声音。可是这样也总是不能安静,又出门去看直等到贞子穿着实践女学校的奇怪的服装回来的姿态在拐角出现为止,我总是在门口走进走出的探望。既然见到了伊的姿态,这才安心了,回到自己的房里。

吃过晚饭,看了机会又溜出自己的房,走到伯母那里去。那时贞子很高兴的来和我说话,于是我的刚才的不平都忘却了,觉得很愉快。过了一会,用了决心回到自己的房里,拿出书来看,仿佛是聊以赎罪似的。

或者在傍晚,估量贞子正在门外擦皮靴的时候,走到那里去找伊谈天。倘若很如意的讲了许多话,便欣然的回家来了。

礼拜日是我的快乐的日子。

但是因此倘若在礼拜日贞子为了什么事情不在家,我也就很不平,寂寞,而且生气。

我又恐怕在礼拜日被阿哥招去远足散步。我因为没有回覆的理由,只得一起出去,但是一点都没有趣味,而且急想早点回到家里去。

我在生病的时候,听到贞子兴致很好的唱歌,兴致很好的笑声,便有点生气。我对于静子或是堂妹的兴致很好,虽然并不觉得什么,只有贞子一个人,总想伊在我生病的时候能够关心一点才好。

毛病好了一点,能够起身的时候,我便想出去和贞子相会。母亲倘说不要出去招风,我就生气。即使触了母亲的怒也不要紧,竟自强项的出去了。我走去和贞子相会,倘若贞子对我说“贵恙好了么”,于是我刚才对于贞子生气的事情便都忘记了,觉得很愉快。

我向来没有什么朋友。学校的功课完了,便一直的回家。我从学校往复的时候常常遇见的一个堂妹,说看着我走路要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太赶紧了,头向前,屈着身子走路。我这样的走着,喘着气走回家里来。我几乎绝不到朋友那里去,朋友也绝不到这里来。自从贞子来了之后,我更不要什么朋友了。

在暑假的时候,我同平常一样到金田的海岸去。贞子和静子也到金田,停留一礼拜左右,但是住在离开我那边有五六町远的地方,即使偶尔走来游玩,也只是和别的许多堂兄弟堂姊妹作伴,同我坦白的谈天的时候几乎是没有了。以后不久伊就回到东京,又到大阪的家里去了。

九月刚才起头,我也回家了。心想贞子大约已经在伯母家里了罢,很是快乐,岂知还在大阪没有回来。我很寂寞了,一天一天的盼望着伊回来的日子。向伯母问贞子们几时回来,觉得害羞,所以只是独自沉默着等。过了五天,过了六天,还没有回来。我想可不是伊不再上东京来了么。不知怎的觉得伊是不再来了。于是很寂寞了。但是过了十天,伊终于回来了,而且对我也很亲热的谈话,我就安心,而且觉得很愉快了。我在每晚估量了时间,在院子里散步,走到伯母家的近旁,贞子静子与堂妹大抵都在外边。我和大家唱起歌来,或是大声的说笑。我们的家是在稍高的地方,下面的人家的小孩们时常嘲笑我们说,“男人和女人一同唱着歌哩!”

我一个人夹杂在女人队里。阿哥比我大了三岁,没有加到我们的伴侣里来。我便做了大家的首领,做跳绳或是捉迷藏的游戏。

每年春秋两季,学校里都要出去行军。我以前差不多没有一回不去的,但在那年秋季,借一点事情告了假。那不必说是因为要和贞子离开三四天,觉得很难耐的缘故了。但是行军可以不去了,却不知怎的有点惭愧,觉得自己太是不中用,而且在贞子的旁边守候着也似乎太无聊了。不但如此,我还觉得有点羞耻了。所以我虽然好容易的辞绝了行军,却说要去保养身体,动身往金田去。我在金田住了将近一礼拜,和贞子离开得比去行军更长久,我很是后悔。

不久这一年已将过去,年假来了。在我个人所有最快乐的时节,要算这年假了。正月近来了这一件事,不知怎的使我们很高兴;而且正月近了,在我又是可以去和贞子游玩的一个很好的口实了。于是我便放心的到伯母那里去,同大家抹纸牌,玩“百人一首”,或是打踺子。我任意的从早晨游玩到晚,就是在晚间也可以安心的在伯母那里玩到十点钟。

到了正月,心情便更为热闹了。

元旦这一天,从清早起在伯母那里和大家玩“百人一首”,掷双陆,又围着被炉,读新年美装的少年少女杂志给大家听。

晚间在我家玩“百人一首”,阿哥也加在里边,母亲担任读歌的事情。我去招集大家,跑到伯母那里去。

初二初三初四,直到学校开课为止,几乎每天接着都是快乐的时光。每晚我当使者,去叫贞子静子以及从妹。我对于做使者这一件差使,觉得是非常的愉快。

学校开了课以后,我还是常常过去游玩,但是不能像先前那样热闹的喧扰了。可是在正月里,每礼拜六的晚间,我总当做使者,去叫三个人来在家里玩“百人一首”,或是摸纸牌。

自从和贞子离别了以后,正月在我变了寂寞的东西了。玩“百人一首”这一件事,特别是难堪的寂寞。我和贞子离别后的三四年里,对于“百人一首”仿佛是禁忌食物一样的竭力戒避。即使阿哥招我,也回覆了,回到自己的房里去。贞子在这里的时候的正月,是那么愉快的。我每当回想起这快乐,对于没有知道这个快乐而空过了少年时代或是少女时代的人们,怀着痛切的同情。

我愈加爱着了贞子了。

同时我看见贞子兴致很好的和别个男人讲着话,心里便很是不快活。那时候有两个男人常常到伯母那里来游玩。一个是比我要大六七岁,是伯母家的亲戚;还有一个是和我同年纪或是小一岁,是贞子的学谣曲的同伴。这两人或者因为有别的事务到伯母家里也未可知的,但在我总以为他们是到贞子这里来游玩的了。

我不喜欢他们来,更不喜欢贞子在我的面前天真的而且快活的和那些人去说话。

我愿意贞子只想着我一个人,但是我不敢希望。我的不敢希望,因为我对于自己没有自信的缘故。我从小时候便被大家说是丑陋,这样的养大的。我的脸上有些雀斑,面颊上有疮疤,从小时候便被大家嘲弄,称作“馒头馒头”的。即使没有这些东西,我也是很落拓,在许多堂兄弟中间被大家当作最丑陋的小孩的。而且我的衣服的穿着很是不整饬。总之在我是没有一点潇洒的地方的。我的说话很性急,又是神经质,想将许多话一齐说出来,发音很快,然而舌头又不能如意的运转,因此不甚容易听清。我是向来被人家当作一个迟钝懒惰,难看而且不善于交际的小孩,这样的被待遇下来的。

因此在我这里有了一种乖僻的脾气。我被贞子爱着这一件事,便是在梦里也没有想到的,但是我想伊爱我,而且愿意伊只爱我一个人。

贞子决不会嫌憎我。但是伊的对我的亲切,和对别人的亲切一点都没有区别,便是用了自负的眼光去看也仍旧是无区别。即使竭力的想象伊单是对我亲切,也是徒然的。这件事使我很寂寞了。而且好胜的贞子对于谣曲更加专心,不在家的时候也更多了。这在我想来,又似乎贞子是在那里避我了,我又猜想这不是因为喜欢了那些谣曲的男朋友的缘故么。我这样想着,怀着寂寞的心情,常常和静子说着种种的闲话,专心等候贞子的回来。

我也喜欢静子。当作谈天的对手,还不如静子倒很说得来。贞子对于静子真是阿姊般的尊伊,静子也将贞子当妹子看待,爱怜伊或者申斥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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