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现代小说译丛(第一集)》(6) - 民国大师周作人译文全集 - 周作人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二百七十五章《现代小说译丛(第一集)》(6)

第二百七十五章《现代小说译丛(第一集)》(6)  世界之霉

[波阑]普路斯

有一天,我同一个植物学家在普拉微。我们在西比拉公园,坐在板凳上,正当大岩石的底下,石上满生着苔类或霉,关于这种生物我那博学的同僚曾经专门研究多年了。

我便问他,观察这些不规则的斑点,——苍黑的,灰色的,绿的黄的或桂黄的,有什么趣味呢?

他不相信似的望着我,但随后知道这站在他面前的人并不是专门家,他就说明给我听,——

“这些你所见的斑点,并非无生命的污物,却实在是生物的团体。虽然肉眼不能看见,他们生产,移动,——不过我们看他不出,——举行结婚,生殖子孙,终于死亡。

还有可以注意的,他们也组织类似的社会,这便是你所看见的各色斑点。他们为后代子孙设立基础,分布,在新领土殖民,而且互相战争。

这灰色的斑点,同手掌这样大小,在两年以前不过是一个四格罗什的银钱模样罢了。那苍黑的小小的斑点,一年前并不存在,是近来才从占据岩顶的那大块的斑点分来的。

这两块斑点,黄的与桂黄的,他们正在开战呢。黄的从前是很大的,但是他那邻人渐渐的将他赶走,将他的地面占去了。你又看那绿的,——看那苍黑的邻人怎样的正在侵略他。在那绿色基地上面,你不见有些少苍黑的点和线,和小岛么?……”

我说道,“这颇有点像人间的情形呢。”

植物学家答说,“不,这不尽然。在他们社会里,缺少言语,艺术,科学,意识,感情,——总而言之,就是他们缺少精神与心,这是我们人类所独有的。他们做这些事,是盲目的,机械的;没有同情,也没有反感。”

几年之后,一天的晚上,我又在这岩石的旁边,在月光底下,观察这几年来的变化,在各种的霉的形状大小上面,有怎样的不同。

忽然有人推我。这正是那个植物学家。我请他坐,他却仍旧站在我面前,仿佛将月遮蔽了,又喃喃的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西比拉公园,那板凳和岩石都不见了。我觉得周围都是微弱的光辉,与无限的空虚。我回头侧向,见有一个似乎学校地球仪的东西,正同我们刚才站在近旁的那块岩石一样大小。

那圆球慢慢的回转,逐渐显示出新的地域,或是亚细亚大陆和小小的欧罗巴半岛,或是亚非利加,南北亚美利加。……

我更用心的看去,见在这住人的大陆上,有许多斑点,苍黑的,灰色的,绿的,黄的或桂黄的,正同那石上的一样。他们都由许多不大能够看出的小点聚集而成,仿佛是不活动的,但实在是慢慢的在那里动。每个单点向前滑走,在一时间内不过二分弧度;而且并非直线的,只是环绕着自己的运动的中心,颤巍巍的盘旋上去。

那些小点联合了,分散了,隐灭了,又走出在球的顶上了。但各个小点的形态,并不值得什么注意,只是那全个斑点的运动很有重要的特色。他们缩小了,或者长大了,在新的地面出现,互相侵入,或被逐出在原来占据的地位之外了。

这球只是旋转着,我觉得他已经旋了千万转了。

我问那站在我旁边的那植物学家说,“人类的历史也应当是这样么?”

他点头,表示承认的意思。

我道,“也罢,——但那里是艺术,科学……?”

他阴郁的微笑。

“那里是意识,爱,憎,与各种欲求呢?……”

他低声笑道,“哈,哈,哈!”

“总之,那里是人类的精神与心呢?……”

“哈,哈,哈!”

他的举动使我发了怒。我追问道,“你是谁!”

一刹那间,我看出又在园里,在岩石的近旁;石上许多不成形的斑点,正浴在月光里。

我的同僚不见了,但我因了他的嘲弄与阴郁的态度,已经认识他是谁了。

附记

普路斯(boleslawprus)本名格罗伐支奇(alexanderglowacki),是现代波阑有名的小说家。据诃勒温斯奇的《波阑文学史略》说,“普路斯是一个乐天的艺术家,伟大的造形的才人,实证主义的门徒,——但这派的束缚过于狭窄的时候,也摆脱了,——精密的科学的老手,有强盛男性的情感的文人。他所作的《哨兵》(placowka)和《回波》(powracajacafala),都是感情的综合;同样的综合法也见于《泥人儿》(lalka),《法老》(faraon)诸书。《法老》是叙述少年君主想在古来承认的秩序之下,应用他那高上的正义理想之无效的努力;这部书已经遍译成欧洲各国的文字,在这书里普路斯可以说是达到他完全的内面的和谐了。”凯拉绥克在《斯拉夫文学史》卷二说,“在普路斯看来,人生是一个谜,他所想解决的;但在显克微支却以为是色彩,人格和活动所合成的合奏。从现代的批评说来,显克微支是个性派,普路斯是综合派了。”

这一篇据格拉波夫斯奇世界语译本,从《万国文选》里译出。其后又用巴音博士世界语《波阑文选》参校改定。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一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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