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下）》（6）

第二百二十一章《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下）》（6）  圆目巨人

这剧本根据辛蒙支与廷柏勒克（d.m.simmondsandr.r.timberlake）合编的《欧里庇得斯的圆目巨人》（euripidoukyklops，英文euripides’cyclops，cambridge，一九二七年）原文译出，并参考牛津古典丛书中穆雷（g.murray）和勒布古典丛书中韦（a.s.way）的编校各本。

俄底修斯和波吕斐摩斯

古希腊瓶画。圆目巨人波吕斐摩斯坐在右边的石头上，手里拿着两只人腿。俄底修斯一边向他灌酒，一边和三个伙伴一起把树干向他眼中刺去。上面的蛇和下面的鱼是装饰，别无意义。

引言

一羊人剧的起源与其性质

希腊悲剧与宗教有密切的关系，特别是狄俄倪索斯的宗教，因为雅典的那戏剧大竞赛是在为敬礼这位神道而设的公众大祭中举行的。在公元前五世纪中，一个竞赛的戏剧作家大概将他的作品编为四部曲，即是四个剧本的一群。这里边有三篇是悲剧，虽然每篇各自完结，但在那时常一起演出，好像是一个故事里的三场。这样一群的悲剧称为三部曲，现今存在的埃斯库罗斯的三个剧本，即《阿伽门农》，《奠酒人》和《报仇神》，是一个例子。第四个剧本叫作羊人剧（saturos，通称satyricdrama），是在三部曲的起头演出，或是在末后，这后来更为普通。这有一种性质完全是它独有的，既非悲剧，亦非喜剧，差不多是在这二者之间的。其最显著的特色是那羊人的歌队，这是一群半羊半人的奇异生物，狄俄倪索斯的从者。《圆目巨人》乃是这种戏剧流传下来到我们手里的唯一的全本。

悲剧的起源与其名称的意义至今不明，但其与狄俄倪索斯的不断的关系，歌队与那歌诗音乐的重要，以及亚列士多德的说明，都表明狄堤阑布（dithyramb）是其最后的根源。狄堤阑布是敬礼狄俄倪索斯的一种颂歌，领头的人叙述酒神一生中某一事件，歌队扮作羊人，用一定的叠句应和，全篇都用歌唱表演。悲剧这名字（trag?dia）意云羊歌，或者起源于歌队，因为在古代这些作品里歌队是用羊人组成的。别一个解释是，有一个时候对于最好的表演的奖品是一头羊，所以有这名称。所以平常总说悲剧系从珀罗蓬涅索斯地方多里斯各邦流行的这种颂歌发达出来，中间经过几个确定的阶段，末后才达到完成的地步。这些阶段合宜地标示出来，即是颂歌，羊人剧，悲剧。这说法可能包含有若干真理，但说的形式不很对。狄俄倪索斯的宗教无疑地是希腊悲剧的大的源泉与动力，但在公元前六世纪顷狄俄倪索斯的宗教传入希腊的前后，那些别的宗教仪式，即地下诸神的崇拜，死者的精灵与许多地方英雄的敬礼，在希腊戏剧的形成上面一定也有不少的影响。再说颂歌，羊人剧与悲剧可能是密切地相关联，但是把它们看作确定的阶段，这也的确是错误的。

比较自然的看法是，悲剧与羊人剧两者主要的根源都在于颂歌，但在希腊文学的进展中间这三种形式同时存在，各自发达，在其发达过程中它们愈益分离，直至我们得到三种不同的作品，各有其特殊的性质。我们必须推想颂歌生出一种粗拙的戏剧形式，既非悲剧，也还不是羊人剧。这种早期戏剧生长起来，成为更是艺术的作品，有些沿着悲剧的路，有些沿着羊人剧的路，但是我们不能说在某一时间那羊人剧发达成为悲剧，有如我们能够说一个蛹化成胡蝶似的。简单地说，埃斯库罗斯的悲剧并不是从如我们所看见的《圆目巨人》这种羊人剧发达出来的东西。两者各是它自己这一种类的完成的作品。

记清楚了这一点，我们可以把悲剧从颂歌生长出来的事情构造起来。从戏剧观点说来，颂歌中最重要的作用是那领头的人，他最初的那些朗诵大抵是临时草率凑成的。后来逐渐将那即兴的歌词变得更为修饰一点，或者还要扮别的脚色，这就先期预备好了，那歌队也来参加问答了。从这些即兴的歌词里，羊人剧与悲剧渐次发展起来。到了剧里采用了非狄俄倪索斯的题材的时候，这对于正式悲剧的方向可以说是跨进了一大步了。在那种演剧里，歌队不再是羊人了，别的任何脚色均可，最与本题相适合的就行。这题材的扩张使戏剧获得了丰富的田地，大概因了如上边所说的存在着的地方宗教仪式的缘故，很容易的成功了，如在斯喀翁地方来演阿德剌斯托斯的事迹即其一例。于是这戏剧的两种形式，羊人剧与非羊人剧，各自沿着特殊的路线发达下去，渐益变成各别了。在亚提刻文学上，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更是显著，其理由可能是在于这件事实，即是悲剧或是英雄剧的形式最初引入雅典来，而羊人剧的一路则在普剌提那斯之前完全停留在珀罗蓬涅索斯区域内。普剌提那斯是从佛利俄斯来的一个多里斯人，与埃斯库罗斯同时，据说他是第一个写羊人剧的人。这大概就是说，普剌提那斯是第一个人，将这羊人剧作为一种特殊的戏剧介绍到雅典来的吧。

普剌提那斯的羊人剧未必是与悲剧分开来表演的。在雅典羊人剧常与悲剧一起演出，依照公元前五世纪时的习惯，这是放在三部曲的末后的。有时候羊人剧也采用与三部曲相同的人物与题材，有如埃斯库罗斯的《斯芬克斯》（sphinx），讲俄狄浦斯的故事，这就是前面的三部曲的题材，但是这也时常与一起演出的那些悲剧全然无关联的。羊人剧最初无疑地叙述狄俄倪索斯一生中的某一事件，但后来那结构与神的关联变成只是形式的了，羊人们和塞勒诺斯的确是出来的，但是他们出来在任何英雄，任何古代传说的中间。狄俄倪索斯在他的游行中到过世界的大部分地方，使得这事情也很觉得自然。

羊人剧被称为“游戏的悲剧”。这并不是说它是悲剧的戏作。从性质上说，这是悲剧与喜剧二者之间的中途，滑稽的与英雄的分子的奇异的混杂。整个的布置比较悲剧更是轻松，更不庄严。在羊人剧里常有一种乡土的气味。背景差不多是在乡曲深处，羊人们自己是与城市生活无缘的那种生物。有些合唱歌有一种田野之美。《圆目巨人》中的第一合唱的确很有些像忒俄克里托斯的牧歌。

滑稽的分子大部分依靠羊人们，差不多羊人剧的歌队都是他们扮的，其次是塞勒诺斯，他们的父亲和首领。这滑稽时常堕落成为粗鄙。羊人们同了他们的跳踉，对于生活的纯粹动物性的快乐，他们的缺乏道德性，很容易地拿去这样地布置，一方面在塞勒诺斯则泥醉与胆怯，对于这两个缺点恬然无耻而又能讨人喜欢，都可以引起许多哄笑。这些戏剧里喜剧成分多是“跌打”性质的，并不着重在巧妙的情节，微妙的讽刺与机智，所以重要的还是在于做作方面。在羊人们与任性的公羊发生麻烦，在俄底修斯用酒灌着圆目巨人，塞勒诺斯趁着机会揩油，在瞎了眼的波吕菲摩斯受了羊人的骗，徒然在各处岩壁磕碰他的头颅，抓不着俄底修斯的时候，伶巧的演员能够做出许多逗人笑的行动来。

那些英雄们，在羊人剧之前的悲剧三部曲里表演过以后，在这滑稽的剧本中出现，并不抛弃了他们的庄严，却仍表现出某一部分的悲剧所给予他们的性格。但是他们来与塞勒诺斯和他的一群伙计来打交道，也就不得不放松一点了。就是那赫剌克勒斯，在羊人剧中常出现的英雄，有时候也要扮演出很不威严的脚色来。

羊人剧虽然比较地要短些，自然也比较地不大精工，但在格式与结构上密切地与悲剧相似：那里有同样的分段，同一数目的演员，一样大小的歌队。就是语言与节调也与悲剧没有多大的不同。在塞勒诺斯和羊人们说话的时候，这些地方也显得有些随便，有时用些俗语及成句，但是英雄的脚色的说话还总是庄重，在口气与实质上都是如此。

二在荷马与欧里庇得斯的作品中的俄底修斯与波吕菲摩斯的故事

《圆目巨人》的情节是以荷马史诗《奥德赛》（odysseia，通称odyssey）第九卷里俄底修斯与圆目巨人的故事为基本的。这是希腊悲剧作家的普通办法，从英雄时代的古代故事里来取得剧本的情节。一个全新的情节向来不曾有过，虽然戏剧家常把所选取作为剧本主题的古代故事加以很大的改变。我们可以看出在《圆目巨人》里有些事情不得不略去，因为在戏台上难以表演出来，有些又必须加添，俾与羊人剧的特殊的性质可以适合。

荷马的故事里叙述俄底修斯从特洛亚回伊塔卡去，在很长的漂泊途中，被风吹到圆目巨人的岛上，这是一种怪异的巨人种族，每人只有一只眼睛长在他前额的中央。船靠近了岸的时候，就看见有一个大的洞穴，有石楠树遮阴，前面是一个广大的围场，用了大石块和木桩围着。俄底修斯立即上岸，一点没有恐惧，带了十二个顶可靠的他的伴侣，向着那洞口走去。幸而因了他的灵机一动，他又把一大皮袋的酒带在身边，准备作为一个礼物送他所能找到的住在那里的什么人。在他们到了洞穴的时候，那圆目巨人自己是出去牧羊去了，但是他们看见有好些筐满是干酪，还有许多的小绵羊和小山羊。船员们便要不客气地拿走他们所要的东西，在那怪物回来之后开船自去，但是俄底修斯说他要等待主人的回来。于是他们点起火来，预备吃一顿饭。

忽然那圆目巨人回来了，赶着一群羊。当初他不曾看到希腊人，他们在他走来的时候躲在洞穴的一个角落里，他进来之后，用一块岩石堵上了门，这岩石有那么大，就是二十二辆大车也不能把它从门口搬开去。他一时很忙碌，在挤母羊的奶，随后忽然注意到那些生客，问他们有什么事来的。他的声音有那么粗而可怕，大家听了都发生恐怖。但是俄底修斯很快地恢复过来，告诉他说他们是什么人，凭了宙斯的名字请求他给予他们以优待客人的权利。圆目巨人傲慢地说他不怕什么宙斯，或是任何别的神道，随即抓住了两个船员。他把他们高高提起，在地上撞破他们的脑壳，于是把他们切碎了，吃了下去，“像是山上的一只狮子似的”。他喝了一阵羊奶，把这恶心的吃食送了下去，随即躺下在羊群中间睡着了。俄底修斯想要乘他睡着的时候扑了过去，用剑把他杀了，但是回想到即使他成了功，他也万不能把那巨大的岩石从门口移开，所以又复中止了。

在第二天，圆目巨人又将两个船员做了早饭，于是赶他的羊群出去吃草，很小心地在出门后把岩石堵住了门，“有如一个人在他箭筒上放好了盖子”。在他不在的时候，俄底修斯想好了他的报复的计画。在洞穴的角落里有一根还未干燥的橄榄树的大木桩，有船上桅竿的那么粗大。俄底修斯从这上边去砍下了六尺的一段，得了同伴的助力把一头削尖了。他的计画是乘他睡着时把这插到圆目巨人的眼睛里去。四个船员抽签选定了，帮助他去做这冒险的工作。

在晚间，圆目巨人回来了，在照常放好岩石，挤了羊奶之后，又把两个船员吃了。那时俄底修斯在一个薜荔木的大杯内满斟了他所带来的美酒，送上去给他喝。圆目巨人觉得很是中他的意，用了比平常更是和善的声音答应给他一个客人的礼物，问他是什么名字。俄底修斯狡狯地隐藏过了他的真名字，答说他名叫无人。圆目巨人说道，“我将最后吃无人，在他的全体的伙伴之后。”俄底修斯不断地给他灌酒，末后他终于昏沉地睡着了。现在道路已经清除，容得俄底修斯去实行他的计画了。他先把木桩的尖端放到火里去烧，直到发了红，于是同了他的四个同伴将它刺进怪物的眼睛里去，又旋转几下，像是一个人在牵着钻子。那眼珠子被烧焦了，木桩吱吱地叫，好像烧红了的铁放进水里去锻炼的样子。

那怪物在痛苦之中，大声呼唤圆目巨人的同类来帮助他，他们跑到洞口，问什么事使他痛苦。但是他大叫说无人在害他，那时他们又都走回去了，所以俄底修斯因了先见之明隐藏过了他的真名字，得了好的结果。但是希腊人还须得从洞里逃出去，或者这是在他们工作中最危险的部分。到了早晨，圆目巨人把岩石移开，放他的羊群出去吃草，自己却在门口坐下，以防希腊人同了它们一齐出去。但是俄底修斯用了柳枝搓绳，把他的同伴缚在羊的身子底下，每三只羊带一个人，于是他们都被羊带了出来，没有为圆目巨人所发觉。俄底修斯自己紧紧地抓住羊群中最好的一只公羊，躲在它的肚子底下。当圆目巨人在门口止住了那大公羊，和善地责备它出去得迟的时候，俄底修斯一时心里很是着急。（我们几乎要替圆目巨人感觉悲伤，在他问那公羊，他单独落后，是不是为了它感到主人的不幸的缘故的时候。那怪物对于他羊群的爱情是他性格上唯一的可取之点。）但那公羊终于走出了洞穴，俄底修斯赶快放手，把他的同伴都解了下来。他们很高兴地跑回船去，那里别的船员们都在焦急地等候着他们的回来。他们只停留一会儿把羊群赶上了船，他们随即放洋出发去了。

船离岸稍远，人的声音还可以达到的时候，俄底修斯停住了，高声骂那圆目巨人，因为他以为宙斯是不会惩罚他的对于客人们的凶行的。那怪物大怒，从山边扳下一块大岩壁来，投到海里去，几乎打中了船，因了这岩石而起来的波浪又在冲激那船上的人向着岸上来。大家用力扳桨，直到离开海岸有前回两倍的远，那时俄底修斯再叫他们停了桨，又来嘲骂圆目巨人，将真名字告诉他。现在圆目巨人才知道以前的预言已经实现，便是说他将被俄底修斯弄瞎了眼睛。他于是对他的父亲波塞冬祷告，要使俄底修斯的海路上多遇灾祸，这个祷告后来那海神真是应许了，他拿起一块更大的岩石抛了过去。这回俄底修斯又几乎不免于灭亡。他不再停留来试第三次了，却急速地驶去离开了陆地。

这就是那故事，欧里庇得斯的《圆目巨人》的情节即以此为依据的。这故事的概要是相当密切地遵从着。俄底修斯被风暴吹到西西里岛上，上岸去找寻饮食物到了一个洞穴，这乃是圆目巨人的家。正在要拿走圆目巨人的羊群的时候，他大吃一惊，见那怪物回来了，他对于俄底修斯求情的话毫不理会，把他的同伴两个人拿来吃了。俄底修斯用酒灌他，等他昏沉入睡，于是用了木桩将他弄瞎。同在荷马的故事里一样，俄底修斯最初说他名叫无人，在后来说出真名字的时候，那怪物承认这是乩示的实现，恐吓说要抛大磐石过去打坏他的船只。

欧里庇得斯在这故事里所做的最重要的改变是由于必须用进狄俄倪索斯的分子去，使得与羊人剧的常例相合。所以我们看见有许多羊人，和他们的父亲塞勒诺斯，生活在西西里岛上。塞勒诺斯在开场白中说明了他们所以在那里的原因。他们是在寻找那时被堤耳塞尼亚海盗绑走了的主人狄俄倪索斯，中途被风暴吹到此地。他们在西西里登陆，在那里为圆目巨人波吕菲摩斯所捕获，被强迫在充当他的牧羊人。俄底修斯和他的船员到来的时候，塞勒诺斯很情愿地答应将圆目巨人的有些物产即小羊羔和干酪去与俄底修斯带来的玛隆美酒相交换。正在举办这宗交易，那怪物到来，便把这事打断了。塞勒诺斯立即否认一切偷窃小羊和干酪的责任，很巧妙地表示自己是被俄底修斯凶殴的一个牺牲者。在圆目巨人吃过了饭之后，羊人们都情愿帮助俄底修斯去实行报复的计画。他们见有可以逃走的希望，非常高兴，帮助着给圆目巨人灌酒。这里因了塞勒诺斯狡狯地想要弄到一份酒吃，加入好些滑稽分子。但是在圆目巨人终于沉醉而睡着了的时候，那羊人们的勇气都没有了，他们种种地推托，想避免去参与那最高的报复的工作。塞勒诺斯自己是喝了酒全不中用了，不能期望他有什么帮助。因此这只有俄底修斯和他的船员们，来单独执行这事。圆目巨人的眼睛一瞎，羊人们又恢复了他们的勇气，开始嘲笑他，在他说是被无人所害了的时候。他叫道：“无人弄瞎了我的眼睛。”他们便回答道：“那么你并没有瞎呀！”

这是很明显的，因为加入羊人们而引起的对于荷马的故事的改变实在是比较微小的。那圆目巨人自己的怪相，关于无人的玩笑，玛隆的酒所占重要的地位，已经供给了足够的喜剧的可能性。欧里庇得斯所要做的只是利用这些可能性，虽然如我们所预期，他却把俄底修斯留下，还是像在《奥德赛》里似的那么一个英雄模样，这戏剧乃不是完全的喜剧。那俄底修斯的故事本来也有一种“大团圆”的结末，这也就是羊人剧的一个特色，这有点像我们自己的吃人鬼和巫婆的故事，在那里边我们总觉得主人公是在末了一定胜利的。

欧里庇得斯在荷马的故事上有所改变，不但因了要加羊人歌队的必要，也因了有些在表演上不可避免的困难。在《奥德赛》中，几乎所有的事件都在洞穴里发生。因为在希腊戏台上要表现屋宇内部是极端为难，欧里庇得斯便使一切事情差不多都在洞穴前面出现。例如圆目巨人在洞外灌醉了酒，退到里边去睡。别一方面，吃船员的事，以及戳瞎眼睛的事，仍在洞里发生。这些动作不容易在戏台上表现，而且这也违反希腊的规矩，在观众眼前做出任何凶残的行为来。船员们的被害，是俄底修斯自己在羊人们的面前，用了生动的言语叙述出来的。圆目巨人的被弄瞎眼睛不曾实说，但是观众凭了歌队的歌词，以及听到的圆目巨人在洞内痛苦的呼声，也就很容易地想象出这个场面来了。

从洞里逃走是俄底修斯故事中的一个重要事件，这在戏台上不大可能实演出来。所有关于堵塞洞口的岩石的话都略去了，所以要从洞里逃走就不大困难。这个省略引起了一个相当重大的矛盾。这里必要使得俄底修斯从洞里出来，叙述他两个同伴的被害，他似乎确实可以随意地走进走出。我们便要猜想，那里并无什么事情妨害他的逃走。欧里庇得斯也设法减去了一点矛盾，他使俄底修斯说道：“我就可以逃走了，我已从洞里溜了出来，但是抛下了我的朋友，却只救了我自己，那不是正当的事。”我们必须这样结论，那些船员们或是太吓坏了动弹不得，或是比较俄底修斯更是严重地被看守着。但是洞门既不关闭，弄瞎圆目巨人也就失了意义。俄底修斯大可以就杀了他，或是让他睡着的。欧里庇得斯并未努力来解除这个困难，只是依照着荷马的故事说去罢了。

如上文所说，“无人”的玩笑在剧中也留存着。但是这只是拿来当作一种玩笑而已，并不（如在原来的故事里）是一种手段，来避免别的圆目巨人们的不被欢迎的光顾。这是很明了的事，在戏台上要使一大群巨人出现很是困难，而且这又违反了戏剧的常例，因为那是限定在台上的演员只能有三个人的。这个玩笑实在即是剧本的结局。那抛岩石到船上的事在事实上不能表现。圆目巨人知道了俄底修斯的真名字之后，只是退到洞穴里去，一面恐吓说要抛岩石下去打坏那船只。

三剧本中的脚色

在剧里有三个主要的脚色，即俄底修斯，波吕菲摩斯和塞勒诺斯。因为有时候他们都出现在戏台上，所以三个演员是必要的。此外还有羊人的歌队，以及几个“哑脚色”（k?phapros?pa），扮演俄底修斯的船员，或者还有别的几个，代表圆目巨人的仆人们。

俄底修斯在性格上与荷马诗里的俄底修斯差不多一样，一个战士与冒险家，惯经危险，勇敢地挺得过去。在他最初上场，同了他的伴当去寻找食物和水的时候，他的言语与风度一样地可以应用在悲剧上。不久他显示出别的一种荷马诗里所说的特性来，与人交际深于世故，那时他用了酒去引诱塞勒诺斯供给他们的食物。他的确够得上足智多谋（polymêtis）这一句话，没有变成了骗子与无赖，像他有时候在悲剧中被说成那个样子，有如在索福克勒斯的《菲罗克忒忒斯》里面。被塞勒诺斯卑劣地反噬的时候，他行动很庄重，对了圆目巨人很婉委地又真是悲剧式地那么说话，随后大胆地走进洞穴里去。他不肯抛弃他的同伴，那时他可以很容易地独自逃走。他很有办法，他有智慧与力量去实行他的计画。在喝酒的场面，他与那情景相配合，却没有降落到塞勒诺斯装傻那地步；他在弄瞎圆目巨人的时候，他的勇敢正与羊人们的懦怯显著地作个对比。

圆目巨人是一个无法无天的野蛮。在那一篇有欧里庇得斯的特色的修辞的讲话上，他说明了他的人生观，解决了俄底修斯的议论。他曾经听到过正人的法律与习惯，但是轻蔑地都抹煞了。力就是理：他觉得值得礼拜的唯一的神是他的肚皮，而他自己有一种吃人肉的嗜好。可是他的野蛮却是有点非实现的。我们听了关于他的可怕的酒宴的记述并没竖起毛发来。还有，虽然圆目巨人在荷马里差不多也是同样地议论，现在所得的印象却有不同：这像是一个野蛮人在文明时代说话的印象。他在喝酒的场面上表示出儿童似的素朴性来，这和以前的粗暴的说理似有差异，但是他很是滑稽，正如剧中所需要，遂一塌胡涂地醉倒了。他被弄瞎眼睛的时候，这只表出那情景的滑稽的一面。我们对他别无怜悯之情，有如在俄底修斯故事里我们有一个时候曾经感到的那模样。

羊人们是塞勒诺斯与神女们的孩子，半羊半人。在戏台上他们通常系着一条羊皮围裙，后面拖了一条尾巴。他们被当做人类看待，但是要低一级，因此显得是小孩似的不负责任的生物，充满着生气和活力。他们的跳舞，便是西铿尼斯，是很猛烈吵闹的。在《追迹者》里边，他们为库勒涅所责备，说他们永远是小孩，虽然已是成人了，长着大胡子，却同那吃刺草的山羊一样地爱闹。这种特性在《圆目巨人》中也可以看见，在他们围住了俄底修斯，请他讲给他们关于帕里斯与海伦的事情的时候，又在他们听到俄底修斯弄瞎圆目巨人的计画，高兴得大叫，兴奋地问他们是不是能够帮助的时候。但是等到实行的时间到来，他们的勇气渐渐消灭了。他们没有是非心。虽然他们不肯保证塞勒诺斯对圆目巨人所说的诳话，我们觉得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良心上的不安，却只因为他们对于俄底修斯觉得有点中意罢了。

塞勒诺斯是一个肥胖的老绅士，秃头，红脸，一副醉汉的神气。他在事实上是个羊人只是年老了。他是很靠不住，没有是非心，同他的孩子们一样，但他失却了少年的那形体之美了。同时他显示一种幽默的，虽是无赖的狡狯，这全是凡人的，使得他和他的羊人孩儿们截然不同：他与卡力班相比，无宁近于福尔斯塔夫。他夸示他的勇敢，虽然乃是一个了不得的怯汉。他在这时候预备出卖俄底修斯，下一回就出卖圆目巨人。他愿意做一切事情去避免麻烦与危险，除了自己努力，他又是永不会满足地口渴。

四索福克勒斯的《追迹者》

在一九一一年以前，我们所有的唯一完全的羊人剧是那《圆目巨人》。但在那一年里，索福克勒斯的已经散逸的剧本《追迹者》（lkhneutai）的大部分被发见了，在一堆旧芦纸的里边。这抄本是很破碎的，但在里面还足够使我们看得出情节，可以与《圆目巨人》相比较。这也有足够资料使我们可以判断，对于羊人剧的性质上这加添好些光明，是很有兴趣的事，但其文学上的价值却并不很大。

背景是在阿耳卡狄亚地方库勒涅山坡上一个洞穴的前面。阿波罗首先上场，叙述他牛群的遗失，他正在寻找。他应许给予很大的一个奖赏，给任何牧羊人，烧炭的人，或是“神女生的山上兽类”即是羊人，若是他们能帮他找到那牛群。塞勒诺斯赶紧登台，来响应他的这个布告，推荐自己和他的孩子们来服务，但是必须确实保证给予奖赏，必须应许回复他自己和羊人们的自由，这才肯来出力。这里不明了他们那时是为谁所奴使，但是或者他们的主人即是阿波罗也说不定。总之将来他们的自由是保证下来了。

羊人们现在上场来，开始搜寻。他们非常兴奋地工作，像是小孩们在玩一个新的游戏，都用手脚爬着，仿佛狗在寻找踪迹。他们刚发见了许多混乱的脚踪的时候，忽然大吃一惊，听到有一种奇异的声音似乎从洞穴里出来。塞勒诺斯没有听见这声音，便生气责骂他们的胆怯。他得到机会来夸耀他在搜索中的勇气，以及他所曾得到的获物，正如他在《圆目巨人》中夸耀他在战争中的勇敢行为一样。但是事实上，在这一回他表现出来也不见得比在《圆目巨人》中那时更为勇敢。因为这搜索重复开始，大家更是兴奋而且混乱，那声音又听到了。这时塞勒诺斯自己也听见了，他赶快抛开他们独自走掉了。羊人们聚在洞口叫嚣，叫里边的人出来。

他们的叫号为神女库勒涅所阻止，她出来责备他们为什么那么吵闹。他们谦卑地请求原谅，请问她关于那神秘的声音的意义。她很踌躇地说明，那声音是婴孩的赫耳墨斯所做出来的，他是宙斯和迈亚的儿子，躲在这山洞里，避免赫拉的愤怒。但他显得是一个神童。在六天里他就到了一个成人模样，他做出这声音来，用了“从一个死的动物做成的充满快乐的一种器具”。歌队猜想那是什么动物，都无是处，却很是好玩，但是神女末了告诉他们，那动物是一个乌龟，叙述怎么把它做成一个竖琴。在竖琴的某部分上显然用着牛皮，因此羊人们立即认定那小孩偷了牛群。他们还在同神女争辩着这事，我们的抄本就完了。我们只能推想这剧本是怎么结局的。根据现存的断片看来，似乎阿波罗回来，把奖赏给予了歌队。

这立即可以明了，这剧本与《圆目巨人》很是相像，虽然照我们所能判断的说来，它没有那么地活泼有生气。这故事是从荷马派的赫耳墨斯颂中取来的，与圆目巨人故事正是同一种类。这是童话式的，有那婴孩赫耳墨斯的魔术似的成长，它有普通的“大团圆”结局。与《圆目巨人》一样，背景是在乡间，在剧本上有一种田野的素朴性与率直性。羊人们和塞勒诺斯很容易引到故事里来，而且他们在这里比较在《圆目巨人》里的确还演着更重要的脚色。因此那比较正经的文句也就较少见了。阿波罗与库勒涅都没有达到俄底修斯那么的悲剧的境界，从我们所有的那些断片判断下去，合唱歌的诗的价值也没有像在《圆目巨人》中的那些的大。这剧本实在多依靠那些纯粹滑稽的各场面，虽然庄重与轻快的混杂这一特点也还依然存在。

那些滑稽文句大抵与《圆目巨人》中的沿着同一道路。羊人们的怯弱与幼稚，塞勒诺斯的夸大的自负，懦怯与贪馋，也都是玩笑的材料。一大部分也依靠动作，特别是在那一场面上，羊人们四脚爬着寻找牛的脚迹。我们可以期待在那里也利用塞勒诺斯的有名的泥醉，这在《圆目巨人》中就很被用过的。这大概可以如此结论，这个玩笑和其他的那些在羊人剧中总是通常出现的吧。在事实上，羊人剧因为缺少变化与独创而很是吃亏。我们知道，后来在三部曲的末尾，羊人剧是用别的戏剧替代了，有如那《阿尔刻提斯》，这样地那羊人剧遂终于死去了。因此这似乎很是可能的，因了题材的限制，使得羊人剧不能发展出去到得很高的境地。古代文学的保存仿佛也有点合于适者生存之例，《圆目巨人》或者正是的确值得传到我们手里的少数羊人剧中之一吧。

辛蒙支（d.m.simmonds）

廷柏勒克（r.r.timberla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