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文言文译作集》（3）
第一百八十五章《文言文译作集》（3） 裴彖飞诗论［匈加利］籁息
往作《摩罗诗力说》，曾略及匈加利裴彖飞事。独恨文字差绝，欲迻异国诗曲，翻为夏言，其业滋艰，非今兹能至。顷见其国人籁息（reiche.）所著《匈加利文章史》，中有裴彖飞诗论一章，则译诸此，冀以考见其国之风土景物，诗人情性，与夫著作旨趣之一斑云。
摩陀尔多文士，如吉斯福庐提（kisfaludyc.）佛勒思摩谛（v?r?smartym.）约息迦（josikan.）开默尼（keménys.）胥艺苑之俊也。顾情辞洵耀艳矣，而相其文质，大都以冯依得美，或局囿于一国性情，超轶樊畦，至复希有。使其索求如是，仅得裴彖飞一人而已。裴彖飞在匈加利诗人中，独能和会摩陀尔特钟之诗美，与欧土鸿文，具足无间，使心解诗趣者，咸能赏析。疆域之别，言语之异，无由判分。盖诸有真诗，亦犹真乐，不以内外今昔，起其迁流。裴缘飞之诗，其真者也。此他诗人，亦有巧于描写，复善调谐音节，名极一时，或能造作体式，虽丛脞无足言，而颇婴感兴，又或赋宗教道德爱国诸事，尚移人情，博其忭伏者。顾裴彖飞技不止此，其造言特美富，而所以度越侪辈。又不独恃造言，且不假宗教道德之力，以自推举，创造诗景，实其天能。今假有对境在斯，凡人莫能诗化，裴彖飞乃幻为仙乡，诗之思想人物境地，于中流衍。真诗人之能得新国者，赖创造也。夫自然者本如市肆，中不函诗，并不见思想道途，与哲学数理。诸所为作，妙难于名，或如估人，大散其积，而资用无匮，或如混沌无思虑，而相其行事，思虑之迹历然。于是治数理者，则自是寻见法式，为之名曰自然之律，顾天行之不遵此律，又事之至昭著者矣。特在吾人，乃总束见象，秩然会解伦纪，始以有知。因亦觉其便益可用，自然恶见知于人。而人欲奋迅，求识愿大，则自有思想家起，以法式被其见象而诠释之矣。
惟诗亦尔。其所宅寓，不在自然，当俟人之诊发创造，不殊音乐，使于事故景色人物，摘发独多。复能移人，俾觉诗趣者，即为诗人中大。若其诊发之术，乃至难言。又问自境地人物，暨自然见象中，何处得此。则无间人己，又弗能道也。特有一至确凿者，即诊发之尔。裴彖飞未生前数百年，匈加利有驳合之民，山渎薮泽，与普斯多（puszta，此翻平原）之神，动裴彖飞而树其绝唱者，不异今日。顾能解此神之言者独一裴彖飞，能法自然以制诗者独一裴彖飞，能迻写匈加利天然之渊默而不息者，又独一裴彖飞也。设在普斯多中，见有古久蘧庐。常人念及，必为草具藜床，暨恶客数辈而止。凡诗人所念及，亦不过苓落悲哀之诗致耳。而在裴彖飞，乃一见蘧庐，即起人生诗景，盛大衰颓，纷不一致，转此传舍（csárda），顿成有情。其室四隅，咸吐诗曲乐音，古欢来思。于是道周逆旅，焕然为创造物之至新，画师收之入图，乐人取以合乐，皆新物矣。裴彖飞每遇天物人群，诗之见象必立成，即用为酬答。风之过匈加利平野者，翏翏然不存节奏，然与诗人邂逅，声辄转为庄严。如经伯赫（bach）之笛，凡所有物，胥如是焉。裴彖飞所咏，爱恋为多，而自见爱于女子特鲜。盖女子之性，较近自然，其系属于诗，深密不如男子。故使遇一少年，纵诗歌宝匨，满其心曲，而独无金资，则将奈何矣。第此非能核沮诗人，反以振起。裴彖飞之爱博，即其爱至约也。爱之对于诗人，如普斯多，及迭思川水与凯勃及耶诸山，为巨极之默示。爱如大海，迨其度此，而诗歌新陆，乃在目前。所遇妇人，虽流妓女伶常人贵胄，以至村舍女子客传女奴，莫不推爱。特此又不缘于冲龄（裴彖飞以二十六岁卒），情切诗歌，因以有此。凡是诸女，皆为造景机宜，景虽万殊，而无不满以诗致。正犹在山林川水中，处处见自然景色耳。自称曰无边自然之野华（akorláttalantermészetvadvirágavagyokén），当夫。裴彖飞造诗之状，至合自然。心舒一诗，屹如紫华出地，回顾与机缄并绝，亦无迟疑。洎夫行行而下，其自信之贞固，乃犹玫瑰之华，发柯干也。又其覃思而不憼，闿彻而清新，妙极自然，宛同天物。更言其审，则曰，与匈加利之自然，大相似耳。若其自神思高处，崇如凯勃及耶之山，冷如载雪之野者。而归乡思也，乃如微禽翩然投于田陇。其烈情之发也，或缘爱国，或缘他因，莫不浩如迭思之水，涨而芒洋，使人震怖。顾其诗虽或气焰健行，时见摇荡，而时或极静肃如东方。若据诗人之意言之，则曰，与匈加利之普斯多，又大相似耳。裴彖飞行迹遍全国，其后有诗，以中央与南匈荒野为至美。普斯多之在匈加利者数凡三千，而兑勃烈生左近之霍耳德巴吉最有名，时见之裴彖飞吟咏。诸普斯多为状，各各殊异，多或满以麦田烟圃，及荏粟之林，多或为池沼平芜下隰，且时或茂密，时或荒寒，时或苍凉，时或艳美，大似匈加利人狂歌之性，而尤近裴彖飞。使旅人先历荒野多数，渐入一市，当见是中人物如绘，咸作普斯多景色。有村人暨其便给之妇，又有牛羊豕马之牧者，衣饰不同，人亦各具流亡者诸相。牧羊人（bojtár）在草野间，视羔羖一大队，性温和，善音乐，且知秘密医方，盖所牧羊或病，辄自择草食之，旋愈。牧者审谛，因以博识卉木，熟习自然，类术士焉。牧牛者（gulyás）掌大物牝牡，禀彝自鲁莽好斗，怒牛奔突欲入泽，辄与之觝，又斗普斯多中窃牛之贼。牧豕者（kondás）最下，性既阴郁不得意，又善怒，易流为盗。惟牧马者（csikos）最善，日引多马，游食匈加利草原。跋阿令（此或翻筝）弗卢籁（笛之属）为匈加利乐器，马亦匈加利国兽，谚有云，摩陀尔天生居马上（loratermettamagyar）也。乡人贵胄，无不善骑，其爱马至是，故诗人亦以入诗，不异亚剌伯人。牧马者勇健捷敏，长于歌舞，能即兴赋诗。友善其马，所以御马与马盗之术皆晓彻。女郎率钦仰之，以其衣浓色有声之衣，又武勇士也。众中之最异者，莫如可怜儿（szegénylegény），即普斯多中暴客。第有吊诡之趣，盖人谓其违法逆经，必缘败北于人生之战，或见伤于爱恋故耳。若夫景色之胜，则为蜃楼（délibáb），每届长夏，亭午溽暑，空中往往现城寨浮图大泽山林之象，发大光辉，行人如入仙乡，而顷刻尽灭，为普斯多者盖如此。
普斯多之影响于摩陀尔诗人者，不可掩蔽，而在裴彖飞尤然。观其倾倒于大野风光，大似归依宗教。第诗人与国，其关系亦犹行人之于蜃楼也。必既有人，外物斯现。裴彖飞盖能创造蜃楼，现之天表，以庄严其挚爱之普斯多者尔。裴彖飞虽以抒情诗人名世，而其诗纯属客观，凡杰作多可述以散文，或迻之他国言文，不损美致。盖诗趣满中，永久无间，所以为美，非仅赖其声调言辞者也。日耳曼诗人赫纳，极盛时足相上下，而不能常与骈驰。裴彖飞诗率甚短，仅以数句述境地而诗化之，言外余韵，何感于心，则一任诸读者。如赫纳诗言北方雪峰之顶，有松孤立，因怀远东熇阳之下，岩上棕榈。此区区二解，所言才及二树，而读者心弦应响，乃迥出言辞之外。客观之诗，此之谓矣。裴彖飞为诗，制胜亦即在是。且少时已具此德，如千八百四十三年作《失马》（lopottlo）一篇，述普斯多逸事，会过去现在将来三者，归之于一。语复简削，以寥寥数语，尽数人事迹，而不见其匮。荒芒大野，爰有什珂（csikos，此翻牧马者，详见上）乘失马疾驰。主者适过，见状，呼而止之，命归其马。骑者不听，奔如故。而忽复止，顾主者曰，若毋过惜一马，若马尚多耳，吾胸仅有一心，哀哉为若女碎之矣。遂没野中，不复之见。诗言少年之爱，女之不情，富人之骄睢，与夫少年报怨，逸为暴客，皆包罗于数语中。别有诗为千八百四十四年作，以首句为题曰《逆旅主妇爱盗》（acsaplárosneabetyártszerette）篇，亦能以短句写人世真爱，破于恶缘。有盗过普斯多逆旅，爱主人妇之女。而妇自爱盗，既不得当，则逐其女，寒冻死野中。盗遂杀妇，自归就法，缳首以死，坦然无所恨，自言生命已不直淡巴菰一叶矣。此他一诗，记一夜有群儿聚噪村中旅次，旋闻窗外剥啄有声，厉辞呵止，谓惧扰贵人。儿不听，而语益嚣。已而又闻叩关，有人婉告，请儿勿喧，以母方病也。其时众嚣立寂，儿悉去矣。诗景如是，而遣词简妙，见裴彖飞之才。然其诗又非绝无色味，尝之泊然者。当彼童年，已多悲感，而出语乃谐妙无方，此洵可惊异者已。况复谐而不失于稚，温润而欢愉，与英人呵德所谓哀弦无悦响者正反。盖裴彖飞诸作，妙怡人情，而讥刺深刻，又不如裴伦赫纳之厉。试读名什《刺摩陀尔士夫》（amagyarnemes）一诗，当见大刀阔斧，直与奋斗，更无针锋之刺，亦不作山都之野笑也。（未完）
*载一九〇八年八月五日日本东京《河南》第七期，署令飞译。周作人《鲁迅的故家·园的内外·笔述的诗文二》云，此文系“经我口译，由鲁迅笔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