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平家物语》（5）
第一百八十一章《平家物语》（5） 卷五
一迁都
治承四年六月三日，听说要到福原行幸，京中人情骚然。近日虽然有迁都的传说，但是并不以为就是今天明天的事情，所以上下都骚动起来了。而且原来定在三日的，现在又提早了一天，改在二日了。在二日的卯刻，行幸的御舆已经到来了，主上今年才有三岁，还很幼小，也没有别的想头便坐上了。从前主上幼少时候总是母后同车，这回却并不如此，乃是乳母的平大纳言时忠卿的夫人帅典侍，和他坐了同一的车子。此外中宫，法皇，和上皇也一同前去。摄政藤原基通以下，太政大臣，公卿殿上人，也都争先的侍从。三日到了福原，以池中纳言赖盛卿的别庄当作皇居。四日对于赖盛捐献家屋给予奖赏，升为正二位。这就超过了九条公的儿子右大将良通卿了。摄政关白门阀的儿子们，被普通人家的次男超越官位的，据说是以此为始。
且说入道相国后来渐渐的有点想开了，将法皇从鸟羽殿里放了出来，移到京城里，但是自从高仓宫谋反以来，非常的生气，使他行幸福原，四面都钉上板壁，只留一个进出口，造了一所四边都是三间大小的板屋，把他关在里面。守护的武士是统由原田大夫种重一个人担任，平常不让人轻易进去，所以那些侍童们称为囚笼御所。单是听说也觉得是不吉的可怕的事情。法皇说道：
“现在丝毫没有想要与闻政事的想头，就只是想能够往各山各寺去巡礼，自在遣闷罢了。”人们都说：
“平家的恶行实在干的很多了，自从安元以来，把许多公卿云上人或处流刑，或者杀了，将关白流放了，拿自己的女婿去当关白，把法皇关进城南的离宫，又讨伐第二王子高仓宫，现在余下来的事情就是迁都了，这就恶事完成了吧。”
迁都的事并不是没有先例的。神武天皇是地神第五代的帝王，彦波潋武鸬鹚草葺不合尊的第四王子，他的母亲是玉依姬，乃是海神的女儿。他继承了神代十二代之后，是人代百王的帝祖。辛酉年在日向国宫崎郡即了皇位，五十九年己未这一年，十月东征，到丰华原中津国停住了，指定了其时叫作大和国的亩傍山建立帝都，开辟柏原的地方，建造宫室起来。这就称作柏原宫。自此以后，历代的帝王将都城迁到他国他处的有三十回以上，将到四十回了。从神武天皇到景行天皇这十二代，在大和国的各郡建立都城，没有迁到他国去。但是在成务天皇元年，迁于近江国，建都于志贺郡。仲哀天皇二年迁于长门国，建都于丰浦郡。在那地方天皇晏驾了，中宫神功皇后继承了御位，她以一个女帝，亲自出征到了鬼界，高丽，和契丹等地方。平定了异国的军兵之后，在筑前国三笠郡诞生了皇子，就把这地方叫作宇美宫。说起来也是很惶恐的，那即是八幡明神，即位之后称为应神天皇就是。其后神功皇后迁都于大和国，住在岩根雅樱之宫，应神天皇则居于同国轻岛明宫。仁德天皇元年迁于摄津国难波，居于高津宫。履中天皇二年迁于大和国，在十市郡建都。反正天皇元年迁于河内国，住在柴垣宫。允恭天皇四十二年又迁于大和国，在飞鸟之飞鸟宫里居住。雄略天皇廿一年在同国的泊濑朝仓建都。继体天皇五年迁于山城国缀喜者十二年，其后则居于乙训宫。宣化天皇元年又回到大和国，居于桧隈入野之宫。孝德天皇大化元年迁于摄建国长柄地方，居于丰崎宫。齐明天皇二年又迁回大和国，居于冈本宫。天智天皇六年迁于近江国，居于大津宫。天武天皇元年更回到大和国，居于冈本南宫，因此称为清见原之御门云。持统与文武这两朝都在同国藤原宫居住。从元明天皇到光仁天皇这七代，都住在奈良的都城里。
但是到了桓武天皇的延历三年十月二日，却从奈良的春日里迁都到山城国长冈，十年的正月，派遣大纳言藤原小黑丸，参议左大辨纪古佐美，大僧都贤璟等，到同国葛野郡宇多村前去考察，据两人共同奏称：
“看得此地之形势，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为四神相应之地，定为帝都最是适切了。”于是乃昭告于在爱宕郡镇座的贺茂大明神，在延历十三年十一月廿一日，从长冈迁都于此，以后帝王三十二代，经阅星霜三百八十余春秋，没有变改。桓武天皇对于此地特别中意，他曾说道：
“历代的帝王，从古以来曾经在各处地方建立国都，却没有这样的胜地。”于是命令大臣公卿以及各方面的才人，作长久的计划，叫用泥土做了八尺长的偶人，穿戴上铁的铠甲，同样的拿了铁制的弓箭，在东山岭山，朝西站着埋在土里，并且同它约道：
“万一末代有人想要把这都城迁往他处，你作为守护神〔应该去阻止他〕。”所以天下如有大事发生，此冢必然鸣动，称为将军冢，至今尚存。且桓武天皇者实为平家的先祖，而且此京名曰平安城，写起来是平而且安的城，因此是平家所最应该尊重的都城。而且先祖的帝王所那样中意的都城如今没有什么理由，便放弃了迁移到他国他所去，这正是说不过去的事情。在嵯峨天皇的时候，先帝平城天皇听从了尚侍的劝告，造成乱世，已经要把这都城迁到他国去了，因了大臣公卿以及诸国人民的反对，终于没有迁成。就是一天之君，万乘之主，尚且不能随意迁移的都城，入道相国乃以人臣之身，乃就迁移了，实在是岂有此理的事了。
那旧都实在是很为殊胜的都城。佛菩萨赐予和光，化作王城镇守的神道，特有灵验的各寺在上下京屋甍相并的立着，百姓万民安居无恙，五畿七道交通无阻。但是到了现在，十字路口多掘为沟堑，车辆行走很不方便，偶尔遇着行人，坐在小车上，绕道走过去。屋檐相接的人家住宅，也因了日久，日渐荒废。家家都把屋材投入贺茂河以及桂河，组成木筏，将家财器具装载了，运到福原去。繁华的京都倏即变为乡间，真是可悲。
不晓得是什么人的所作，在旧都大内的柱子上有人写了两首和歌道：
“经过了四个一百岁的
爱宕里又将这样的荒芜了吧。”
“抛弃了开着花的都城，
到那风吹的福原去，前途是很不安呀。”
同年六月九日说是开始新都营造的事，首席的公卿是德大寺左大将实定卿，土御门宰相中将通亲卿，执行的辨官是藏人左少辨行隆，一同带了员司到摄津国从和田松原到西野，选定土地，原定分做九条的地域，但是从一条到下五条虽然有那地方，自此以下就没有余地了。事务官回来，把这事奏闻了。公卿会议说，那么是播磨的印南野呢，还是摄津国的儿屋野，虽是这样的说了，但是并未见诸实行。
旧都已经是离去了，新都还没有建设起来。所有的人们都像是浮云一般的不定，从来住在福原的人愁得失掉了土地，现在迁来的人又为家屋的建筑很是愁叹。一切的人都像是在那里做梦似的。土御门宰相中将通亲卿说道：
“中国书上说过，披三条之广路，开十二之通门，况且这是要有五条大路的都城，怎么样可以造大内呢，还是即时造一个临时的皇宫吧。”这样的议定了，就临时发表除目，加给五条大纳言邦纲卿一个周防国，责成他造进，这是入道相国的计划。这个邦纲卿本来是个无比的富豪，承受营造大内的事可以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这不能不造成国家的耗费，以及人民的劳扰，这真是当面的一个大问题。大尝会也延期没有举行，在这乱世时候，什么迁都以及大内营造，是相时势绝不相应的。有心的人们就说：
“在古昔贤王的时代，大内用茅草盖屋，连檐前也不整齐，望见人民的炊烟稀少的时候，就免除本来有限的一点贡物，这就出于惠民为国的真心。楚灵王建章华台，使人民离散，秦始皇起阿房宫，天下为乱。古时有一个时代，茅茨不剪，采椽不斵，用车不饰，衣服没有文绣。所以唐太宗虽造了骊山宫，只因怕人民出费，终于不曾临幸，所以瓦上生松，墙生薜荔，与现今的人相比，实在差得很远了。”
二赏月
六月九日开始营造新都，八月十日大内上梁，预定十一月十三日迁入新的皇居。旧都日益荒芜，新都繁盛起来了。多事的夏天也已将过半，秋天已经到来了。在福原新都的人们都拟往名胜地方去赏月，或者追慕着源氏大将的旧迹，从须磨沿着明石的海岸，渡过淡路的海峡，到绘岛看海边的月色。或者又到白良，吹上，和歌浦，住吉，难波，高砂，尾上，看月上的光景回来。留在旧都的人们就看伏见，度泽的月罢了。
其中有德大寺左大将实定卿，怀恋故都的月，于八月十日以后，就从福原走了去了。那里一切都已变了样子，门前草长得很深，院子里满是露水，蓬蒿成林，浅茅遍地，荒凉得有如鸟巢，虫声如诉，黄菊紫兰恍如野边的风景。留在故乡的只有在近卫河原的大宫一个人，左大将便到她的御所，先叫从人去叩那总门，里边有女人的声音回答道：
“什么人呀，来到这蓬蒿的露水也没有人打扫的地方的？”从人说道：
“从福原来的大将到了。”里边回答道：
“总门下了锁了，请从东面的小门进来吧。”大将说道：“那么……”于是就从东面的门进去了。大宫因为无聊，所以或者想起过去的事情来吧，将南面的窗板挂上了，正在弹着琵琶，这时看见大将来了，便说道：
“呀，这是怎么的，〔因为太是高兴了〕不知道这是做梦呢，还是真实！请这边来，这边来。”在《源氏物语》宇治之卷里，那优婆塞宫的女儿因为对于秋天的惜别，弹着琵琶，整夜一心不乱的弹着，到了残月上来，还觉得余情未尽，拿了琵琶的拨招那月亮，那时的情状彷佛可以想见吧。
有一个女官，叫作待宵小侍从的，也在这御所里。这叫做待宵的缘因有一件故事，有一回大宫问她说道：
“等着人的晚上和回去的早晨，是哪一边觉得悲哀呢？”那个女官回答道：
“听着等待人的晚上深夜的钟声，
觉得回去的早晨的鸡声是不算什么了。”因了这首歌所以便被称作“待宵”了。大将把那女官叫了出来，谈种种今昔的事情，夜也渐渐的深了，故都荒废的情状有如时调歌里的所说的：
“来到故都看时，荒废成了浅茅的原野，
月光无处不照看，秋风呵直沁进身里去。”这样反复的唱了三遍，从大宫为始，御所里的女官们无不是泪湿衿袖的。
且说这样的天也就亮了，大将就告别回到福原去了。他叫了同来的藏人来说道：
“看侍从似乎很是惜别的样子，你可以回去，对她怎么说吧。”藏人走了回去，说道：
“奉命教说：
你说不算什么了的那鸡声，
为什么今朝觉得那样的可悲呢？”女官掩着泪说道：
“等待着听了更深的钟声觉得难过，
寻常交游的催归的鸡声更是难堪呵。”藏人回去把这话告知了，左大将说道：
“因为这样我所以差你去的。”非常的赏识他，自此以后他就被称为“不算什么”的藏人。
三妖异事件
自从迁都福原以后，平家的人们都看见恶梦，平常总是心里闹得慌，妖异的东西出现很多。有一天夜里，入道相国正在睡着，有一个大脸，一间房里还放不下，出来窥探。入道相国毫不惊扰，就只是张眼和它对看着，随即消灭不见了。叫作山冈御所的地方乃是新建筑的，那里并没有什么大树，可是在一天的夜里听见有大树砍倒的声音，要是真的人的话，大约有二三十人的哄然的笑声。据人家说，这无论怎样想法，都是天狗的所为，所以设置了警备的人，夜间一百人，白天五十人，交互相守卫着，叫作响箭的值班人，专管射响箭，凡是射的时候，如向着天狗所在的方向射去，这便没有声息，向着不在的方面时，就哄然起了笑声。
又有一天早晨，入道相国从帐台里出来，打开侧面的小门，向着院子里观望，只见有死人的骷髅，不计其数的充满庭院，滚上滚下，忽而离开，忽而碰着，或从边里滚进中央，或又从中间滚了出去，轱辘轱辘的发出很大的声响。入道相国便叫道：
“有人么，有人么！”但那时适值并没有一个人来，其时许多的骷髅叠成一大堆，在庭院里几乎容不下了，高到大约十四五丈，像山一样的大。这些头骨后来变成一个的大头，却有千万双活人似的眼睛，都对着入道相国睨视，一眨也不眨。入道相国却毫不张皇，也瞪着眼向着它对看。那个大头因为被睨视的太是强烈了，所以像霜露为日光所消的样子，旋即消失没有形迹了。此外在特别建造的马房里，有好些马夫们管理着，朝夕爱抚饲养的一头马的尾巴里，在一夜的时间有老鼠做了窠，养下了些小鼠。说道：
“这不是平常的事。”叫阴阳师七个人去占卜，结果说是：“这须要严重的谨慎。”这马乃是相模国住人大庭三郎景亲说是关东八国的第一名马，献给入道相国的，是一匹黑马，额上有白色，名为望月。这马后来就给了阴阳头安倍泰亲了。从前天智天皇的时代，御马寮的马也是一夜里尾巴上老鼠做了窠，生下小鼠，其时异国凶贼蜂起云，见于《日本书纪》。
又在源中纳言雅赖卿那里侍候的一个青侍所看见的梦，也是很可怕的，梦里像是大内里的神祇宫，好许多人都束带整齐的元老在那里会议，末座的有些好像是平家的一边的人，却在中间被迫令退去了。那个青侍在梦里问道：
“那些元老是什么样的人呀？”他问旁边的一个老翁，答道：
“这是严岛大明神。”其后坐在上席看去很是尊严的一位元老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