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文言文译作集》(1) - 民国大师周作人译文全集 - 周作人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一百八十三章《文言文译作集》(1)

第一百八十三章《文言文译作集》(1)  荒矶[英]陶尔

附言

此文为英小说名家陶尔先生(doyle)所著。先生著有《福尔摩斯全案》行于世,其声价无待言。此其小品中之一,叙惨淡悲凉之景,而有缠绵斐恻之感。今兹译者不文,重辱先生,重辱阅者。

此文本名themanfromarchangel,日译易曰《荒矶》,今仍之。译者未能读日译,从原本述出,拙不能文,甚自愧也。

先生著作素以有趣味闻,彼作小说,不喜如理想派之高远落漠,亦不如写实派之平凡无味,故凡所作,皆奇趣可喜。然我译此,则觉悲惨甚,未知阅者以为何如。

一千八百六十七年,三月四日,予时年二十五,索居寡欢,旷观多感,叹尘缘之滓我,常作出世想,心殊郁郁,不能自广。时于手账中纪录一则云,

“太阳系在无数诸统系之中,其大相亚,向‘黑蔻尔斯’星宿之方向而前行,漠然无知,淡然无为。惟是各自旋转于太虚之中,终古而不息。此诸圆体,旋转复旋转,无须臾之停留,无一毫之声息,亘千万年,盖常如此。虽有智者,莫测其何由也。此中之一,其为体也,最小最微,为固体与液体集合而成。吾辈名之曰地球。大地运转,我生以来,即已如是,殆老且死,亦终如是。是盖为一不可思议之怪物,其来何从,其去焉息,天壤茫茫,孰知其故?此运行不息之块体,外皮凸凹,厥名山川,有亿万蛆虫类之微生,蠢动其上,无能,无力,无目的,无秩序,徒是蜎蠕牵引,扰攘于空气之中,其名曰人间世。我约翰麦微汀,亦此等蛆虫之一也。此世间之状态,一般之人,必须竭其微小之体力,与些细之脑力,从事劳动,以博一种金属制之圆状物,用之购买化学的原素,以补肌肉之消耗,又必须辛苦拮据,搆为巢穴,隐蔽身体,用避不情天时之侵蚀。一生智力,尽消磨于衣食居处之中,而身外重大之问题,致无暇研究。夫人类之状况,既如此苦辛,而我辈则颇有得意之感,自尊自满,其愉快为何如?尘世劳劳,七情为祟,春蚕自缚,解脱者谁?噫!是非一大奇事耶?”

此之观念,实深中于予心。有时为外界之感情欲念所激动,辄令予引起此意,辗转心头,如辘轳然,放歌狂哭,不能自已。盖予之蓄主此意,厌弃人世者,已非一日,而归隐无山,莫可为计。

未几,予叔父格兰客氏以病卒。氏曾任众议院委员长之职,家颇阜而无子,卒后其大遗产,分配之诸侄甥。予家虽寒,而尚足为遗此浮生之用,雅不愿与鸡鹜争食,以是乃承受开斯纳斯海岸一片寂寞荒凉之地。氏在日,于予平日之性行,知之颇深,其以此硗确不毛之荒矶相赠,盖隐含滑稽之意。予时在英伦内地之一小市,为辩护士,既得此,窃自喜素志之可遂。予自从事哲学科学以来,探索玄妙之理,寻求造化之秘,于浊世尘缘,久已隔绝,且天性粗豪,动辄得咎,诉讼事件,虽无纠葛,而诸新闻每多吠影之谈。市人见我,亦辄侧目,显露排斥之意。予既不得志于彼等,又不乐居此烟尘黑暗之小都会,与伧父为伍,以是急欲离去英国,就我北方新领土,闭户独居,怡养情性,以享一日安闲之福。乃于起程之先,于叔父遗财中,支出若干之金额,以之买集关于哲学科学之最新书籍器械药品等。此数者为予闲居所必需,其切要不下于日用之器具也。

予所受之地,在开斯纳斯之滨,系一细长之地,为黄沙所成,沿曼水之湾,蜿蜒三里许。上有数间之小屋,以炭层灰色之页石造成,制甚古朴。何人建筑,暨何所用,已不得而知,盖荒废久矣。屋虽窳陋,然终胜居嚣尘中,且予嗜好单简,用以栖隐,良用自足,乃修缮移居之。屋凡六间,以一为化学试验室,以一为食堂,屋脊下之一室,悬哈墨克(即吊床),为偃息之所,其余三室,除其一为司家老妇梅琪所居外,尚有二室,皆为空间。予家周围数里,杳无人踪,惟对岸粉格纳司河傍,有茅舍几椽,为杨斯与玛罗氏二户渔夫之居。除此以外,更无别物,惟见黄沙白苇,萧瑟于荒江之畔而已。出前门不数步,即曼水之湾,水色波光,怡人心目。屋之后为二沙山,前后掩映有致。二山之间,有一谷。秋风自陆地之方吹来,通过此谷,发一种如泣之奇声。予家楼下,无花果树之叶间,时满此声,如人呜咽。

予深恶人类,然人类亦甚恶我。彼等蠢蠢之行动,顽固之习惯,诈伪之言行,褊狭之气量,以及一二小善小恶龌龊之行,皆令予憎恨。而彼等于予之鲠直愚戆,不拘末节,不容忍社会之压抑,不徇从俗世之体法,乃亦多所非难。今独居于曼水之弯,觉甚清净,朝夕与书画药物为伴,安闲散逸,遣此生涯,一任此蜂蚁之人群,自相扰攘,以争所谓政治道德文学者,终予之世不复见闻。然予闲居,非真一无所事,予日从事于一己之研究,而求进步。予已考有确据,而知大尔敦氏原子说之非,且予已知水银为非一元素。

昼间从事蒸溜分析,卒卒鲜暇,每至忘食。入夜则燃灯静坐,读排康代加士司毕那然康德诸大家之文。此等所谓哲学者之遗书,虽不无至理名言,而空漠无涯,终鲜实际,唯余满纸艰涩之文字,殆如荒山掘金,黄金不可得,反拾取许多之土虫,聊以夸所得之富而已。研究之际,有时心忽扰乱,不能宁居,突然走出,每狂走三四十里而不息,间窜入邻近之诸村,蓬头垢面不自知。妇人孺子远远见之,仓皇奔避,田舍童稚,游行路旁,每见予至,莫不提挈入户,麦酒屋中之田夫野老,相率来观,由是“曼水狂夫”之名,传于远近。然予虽狂走,而村落阑入,亦不常见。盖予最喜逍遥于海滨,吸黑强之淡巴菰,以慰吾心神,荒矶独立,日以为常,浩浩之大洋,实为予一生之最好友。

曼水之湾,每当日丽风和之日,俛视水面宛如银盘,野水长天,一望寥廓。其遮映眼帘者,距岸不远,有一带之黑影,荡漾水面,微露锯齿状,俨似沧海巨灵,露脊就曝,斯盖为一暗礁,甚危险之地,渔人莫不畏而避之,名之曰“曼水之岩”。有时海风东吹,波浪激扑,大声如雷,水花飞越,直过我家之屋脊,而达背面之沙山。此荒凉寂寞之区,人迹罕至,怪异之事,所在多有。尝于晴和之日,泛舟海滨,伏瞰水底,巨鱼游泳,历历可见,其状奇怪如鬼物,为鱼类学者所不知者,令予见之悚然,几疑为曼水荒湾,精灵出现也。又一夜独立矶边,忽闻大声发于海底,悲惨激越,如妇人之呼声,四周空间充满此音,忽升忽沉,历三十分钟而始消灭。凡此诸事,皆予亲自闻之者,顾不以为意,海滨之逍遥如故。

予谢绝人世,寂居曼水者,既将一年。研究学业,陶养性灵,又时训老婢,俾养成沉默寡言之习惯。渠每岁二次,省其亲属于危克,此数日间,恣其谈吐,平日之间,则不使喋喋。初犹不惯,殆数月以来,此饶舌之姿竟能闭口如

。予斯时块然默处,无异遁迹深山,碧水为邻,红尘不到,竟不知尚有人世,并自忘其为人类之一,而我之外尚有人也。

是年,入六月三日,阴沉之天气后,忽一极平静之日出来,其夕无一缕之风。夕阳渐下,隐见于西方一条紫云之间,曼水湾之水面,反照影射,染猩红色,沿海岸一带,退潮残水,涓涓自流,映黄沙间如血,恍似负伤战士,经过此途,斑斑血痕,点染沙石。未几暮色苍然而至,有数重鸢色之云,下垂于东方之水平线上,成一层奇形之叠云。返视晴雨计,忽然低下,予知天气又将酿催风雨。黄昏九时,有声呜呜起于海上。未一时,饕风自东吹来。至十一时,风益暴。夜未半,变为飓风,击冲海岸,波涛如雷,其猛烈为未曾有。

迨予就寝,江沙海草,随风打楼上窗纸飒飒有声。狂风怒号,呜咽如哭,如诉海底亡魂之幽恨,予闻之愦。此暴风雨声,不啻子夜之歌,入耳清快。四周鼠色之壁虽古,顾尚可支,室外何事起,无预于我,快然就枕,倏入睡乡,风声水声,悉离我耳。

次日风犹未止。黎明三时,忽有大声起枕畔。予从睡梦中蓦然醒,则老妇梅琪叩予户,喘且呼。予惊起,自哈墨克下,疾问其故。

梅琪自门外语,苏格兰土音磔磔可厌,大呼云,

“密思忒!速下来!人!……彼处有一大船触礁破,委沙碛。彼等皆呼号乞援,吾恐彼等皆将溺死。密思忒麦!速下来!……”

予闻之怒叱,

“笨奴!默!默!人溺死与否,干汝甚事?!速离去!归汝室,毋扰吾。”

予乃复卧,引罽被自覆,心中思,

“难船中人,今已感半死之恐怖。若救之活,不数年又必须再感同样之苦痛,故彼等不若此时死却为妙。若待异日之死亡,其苦痛为更甚。”

予于是定心再眠。盖予自研究哲理,破除死生观,以死为寻常事,至人生所必由。故予心淡然,不以为意。然终未能超脱人间世,辗转未能入梦。久之风声益急,有大声隆然,随风而至。予闻之,知为求救之号炮,心大激动,不能自制,即起着衣,燃烟斗吸之,独行至海边。

其时,天地晦冥,黑暗如墨,暴风迎面,不能前行。予侧肩旁行,破风而进,惊沙逆飞,乱扑予面,痛如针刺,烟草之火,顺风疾行,如流星投入黑暗去。予行至矶边,直造怒涛如雷,水花乱飞之处,以手障目,防泡沫之溅入,窥望海天,不见一物,惟有风浪叫号,挟人声而至予耳。予时犹凝睇,忽青磷色之一道火光闪闪起,斯盖难船之号火,照湾岸如白昼。见此船乃一史枯那形,二樯之外国船,船脊乘锯形岩礁之上,向岸倾侧,前桅之间,焚明亮之燎火,船上樯帆横木纲索,暨甲板上物,皆历历可见。船之外面,如山之黑浪,层层卷扑,速率渐加,势力益猛。船身震动,摇摇不定,即欲倾覆。桅下有水手十一二人,捧帆索而立,回其苍白之颜,向予举手求援。予见之,不觉又引起癖性,自思曰,

“弱虫!卑怯汉!古来几多之英雄豪杰,莫不从此狭路去。汝何避为!”

尔时忽见彼等中,有一人令予注意。一壮夫,离众独立,不攀附绳索,而能保其身体之平均,突立于倾斜不定之甲板上,垂头负手,嘿不一语,睹其状态之强毅而知其必为一决断坚忍不易绝望之丈夫。有时昂首四顾,似暗计处置之方,又频频注视扑岸之怒涛。予一人之黑影,早已见及,而彼以自尊之念,或以他理由,不向予作一求援语,惟是昂然直立,注意视此无情之黑海。

无何,一凶猛之洪涛踵至,其大逾常,高出众涛之上,如牧人之驱群羊。一转瞬间,洗船面而过,前樯颓折,附索之水手,纷纷堕水,如一群之蝇。破裂之声继作,岩角锐处,切入船底,断之为二。其顷壮夫疾走甲板上,屈身取起一束白色之物。初不知其为何,迨举起之时,火光映照,始辨其为一女子,着白衣。壮夫抱护之甚谨,又对之似有所言。女子不答,举纤手打壮夫面。壮夫无言,少顷,复就与语。女子走避。然壮夫以腕围之,不使去,屈身慰之,以吻接其额。此顷一大浪又掠船面至,打此破船倾倒于一边。壮夫急扶女子至舷上平处,其保护之周至,一如慈母之于婴儿,抱之入摇篮而煦育之。尔后予惟见其白衣飘飘,隐现于黑浪白沫之中,火光渐微,四望朦胧,不能瞭然。大浪继来,已不见壮夫之影。

予睹此,心大动,人世感情,已战胜哲学,平昔厌世之主义,弃置一旁。狂走而取舟楫,小舟敝且漏,顾予不暇他思,大无畏,大无怖,一跃入舟,鼓楫冲波去。楫未十下,水已半舟,幸尚浮而不沉。洪波夹舷,忽高忽下,杳不知其所止,四围浪花,飞舞头上,直扑此阴沉惨肃之天空。耳边隐约闻老婢之呼号,予亦不顾。且棹且窥,良久忽见水中隐隐一条之白痕,予知为女子之衣,急引起之,遍身濡湿,置舟中。事方了,浪又来,挟予舟直搁沙上。予跃出,负女子至家。梅琪随予后,喜甚,喃喃自语,赞予之英勇,且幸予之平安。

方是时,予亦自喜,幸女子犹有生望,途中荷之归,耳当胸际,觉其心脏犹鼓动,故知未死。既入门,放置地下。径上楼,投身哈墨克,少休息,亦不问少女如何,或美人与否,盖予已有数年,绝不留意于妇女之容貌。乃一任梅琪为之换易衣履,抚摩解救,继而闻其低声独语云,

“噫!此可哀之娘子!此可爱之娘子!”

予乃知此女子尚少且美。

暴风之翌朝,天气和平。予卧少顷天已晓,即起,如例逍遥于沙原之上。微波未息,荒海微喘,暗礁之傍,时起漩洑,海滨一带,细流潺潺。举目四顾,已无难船之影,亦不见有一片船身之残物,然此无足异,予素知此湾海底之潮流甚强,必已挟赴他处。半空有二羽之海鹅,徘徊翱翔于岩礁之上,似窥

水底之奇景,有时呖呖呜呼,如互相告语以所见。

及予散步归家,昨夜之女子,已待于户外。予见之不觉后悔,思未免扰我隐居之寂静。渠年甚稚,多不过十九岁,面苍白,甚美,发作黄金色,水色之眼,灼灼射人,曼理皓齿,风度绰约,其体轻柔而色白,宛如昨宵浪花之化身,着老婢之旧衣,状甚奇异,而无不相宜,愈见其媚。予于于入门来。渠见之伸举双手,其娇小之态,尚如一小孩,向予走来,意欲相谢昨日之恩。予急挥手止之,自前径过。渠似少伤心,泪承于睫,然不相舍,从予入至客堂,耽耽视予。予卒然问曰,

“汝从何国来?”

渠闻予言,嫣然微笑,摇首不答。

予又问,

“法兰西人乎?独逸人乎?西班牙人乎?”

予一语,渠辄掉首,既而答予数语,其音啁

,予一字不能解。

朝餐后,予复外出。至海边,忽见暗礁之缺处,有一片之木材夹其上。予掉舟取之至,系杉板船尾柱之一部分,其上书有一字,字体奇异,曰“爱仓格耳”。予览之自思云,

“是矣,此白衣之女子,为露国人无疑。是诚怡合白帝之臣民,白海岸之居者也。”(其意以女子色白,故云。白帝,whiteczar,即露国皇帝。爱仓格耳,露国北部一都府,在白海边。)

然以渠风度观之,似亦一上品之人物。何以乘如此之小船,涉荒凉之大海,则殊不可解。归家后,予故改变音调,以种种之方法,述爱仓格耳一字于少女之前,然少女终似不解。

午前,予入试验室,为炭素与硫黄之研究,考其性质之异同,与化学的成分。迨午始毕,出就食堂,则见少女方坐桌傍,缝纫补缀其白衣之破绽。虽渠风致楚楚,颇动人怜,而予有人间嫌恶之病,心甚不怿。惟既已救之,则必不能再逐之去,颇用踌躇。渠见予至,即起迎,以指自指,又指破船遭难之所,复竖一指,其意似谓遭难之人,惟彼一人得生。予乃颔之。渠忽大喜,倏然跃起,发欢喜之声,将其所补之衣披罩头上,回旋雀跃,羽衣纷披。旋自户出,犹跃不止,并唱长歌,其音清亮。予闻之烦甚,疾叱,

“咄!默!速入内!默!”

少女如不闻,跳舞如故。既而乃止,入户,取予铅笔于小纸上书“苏菲兰模生”五字以示予。又自指,似告予以此乃其名。既乃以纸笔交予,意欲予与之笔谈。予不言,收入袋中,以示否意并不能。

予于时癖念又起,深悔救此少女。究竟少女之生死,于渠何与,于我更何与?予何卤莽,乃如彼热血少年之所为。家中置一老媪,已不堪扰,但彼老且丑,差可相安,今少女少艾活泼,且美丽殊,足扰吾清净。将如何安置之,抑将送往何地乎?然如送之危克,则官吏与好事者,必将陆续来讯问,侦伺窥探,喋喋甚可厌。无已,则不如偕少女居稍可。

数日后,一日之夕。红晕之夕阳,渐隐入沙山后,长黑山影,印沙碛上,惟剩少些美丽之日光,留映水际。此顷予携书籍,如例至海滨散步。方伸体地上,取书欲读,忽有黑影濛然,介于日光与予之间,朗然入目。予惊起四顾,则一身高之壮夫立予后,约距四五码。彼不见予,惟自茫然独立,昂首望曼水湾暗礁一条之黑影,面色浅黑,玄发如漆,短髯拳曲,鼻如鹰,耳着黄金环,目煜煜有光,年约二十许,身穿褪色剪绒之短衣,与赤色法兰绒之襦,足着船中所用之长靴。予视之,盖即前夕破难船甲板上突立之壮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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