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冥土旅行》(3) - 民国大师周作人译文全集 - 周作人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五十章《冥土旅行》(3)

第五十章《冥土旅行》(3)  爱昆虫的小孩[法]法布耳

现在人们把一切的事都归到遗传上去,便是说人和兽类都从他们祖先承受到各种特别的本领,而祖先又经过许多代才把这些本领逐渐养成。这个学说我不很赞同。现在我要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你们,表明我的爱昆虫的性情并不是从那一个祖先承受来的。

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毫不留心什么昆虫。我不曾见着外祖父,但我知道他过了一世困苦的生活,我相信他倘若遇见一个虫,他所做的事只是用脚把他踏死。外祖母是字也不认得的,当然更不问什么科学或昆虫了。有时候她在桶里洗菜,倘若发见一条青虫在莴苣叶上,她就要骇了一跳,把这可憎的东西抛掉。

祖父母呢,我是很知道的。我从五六岁的时候起便跟着他们过日子,因为我的父母太贫穷,顾不到我的身上。祖父母远在乡间,住在一个精穷的田庄里。他们不认识字,生平不曾翻开过一本书。祖父知道许多关于牛羊的事;但此外更不知道什么东西。他如前知他的家族里的一个人将来会消费他的光阴去研究那些无聊的虫子,他不知将怎样的惊愕。倘若他猜得出那个疯子便是坐在他的桌旁的我,我怕要在颈子上受到一大拍。他将吆喝道,“怎么,浪费了光阴去干那样胡闹的事么!”

我的祖母要洗衣服,管理小孩,预备饭菜,纺纱,养小鸡,做乳皮乳清黄油腌菜等,太忙碌了,没有工夫再去想别的事情。有时候在晚上我们围了炉火坐着,她常给我们讲那住在野上的狼的故事。我极想去一见那个狼,使我们心惊肉颤的故事的主人公,但我终于不曾去。亲爱的祖母,我蒙你不少的恩惠;这是在你的膝兜上,我得到初次烦恼的慰藉。你传给我好些你的身体的壮健,好些耐劳的性质;但是你的确不曾给我那爱昆虫的性情。

我的父母也都不曾给我这个。母亲是全然不识字的,父亲幼时进过学校,略略知道读书写字,但是谋生太忙了,更顾不到别的事情。他看见我在软木塞上钉住一个昆虫的时候,头上重重的凿上一二下,那便是我所得到的所有的奖励了。

但是我开始观察,开始研究万物,在我还是婴孩的时候。我的这个倾向的最初的记忆,说起来颇有趣味。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我站在田庄前面的原野上,穿着一个污染的粗呢衫,披拂到我裸露的脚跟:我又记得那手巾用一条绳挂在我的腰间,——一块手巾,我惭愧的说,时常遗失,用了我的袖底替代。

我的脸向着太阳。煊赫的光辉使我眩惑了。便是飞蛾也没有这样的为灯光所诱引罢。我站在那里,对自己发问。我用了什么去享受这光辉,用我的嘴还是用我的眼睛呢?读者,请不要笑:这乃是真的科学的好奇心。我大张着嘴,闭了眼睛,那光辉不见了。我张开眼睛,闭了嘴:那光辉再现出来了。我重试一次,得着同一的结果。这问题是解决了;我从归纳法上得来,我是用眼睛看见太阳了。啊,怎样的一个大发见呵!当天晚上我把这件事告诉家里的人知道。祖母很亲爱的微笑我的淳朴,别人听了都哄笑起来了。

这是第二次的发见。黄昏时候,在邻近的丛莽里,有一种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暮色沉寂之中很柔和微弱的响着。什么东西在那里作声呢?是一只小鸟在窠里叫着么?须得去考察出来,而且非赶紧去看不可。他们告诉我,那里有一只狼,在这时候从树林里出来。但还是去看一下罢,只是不要走得太远就好了:且到那里,在那阴暗的树丛的后面。

我站着守候了好久,终于无效。只要我在丛莽中一动,轻轻的发出声响,那叫声就止住了。第二天我又来试听,第三天也是如此。这一回,我的固执的守候成了功了。一把抓下去,我捉住了那歌人。那并不是鸟;他是一种蚱蜢,游戏的同伴教过我,他的后腿是很好吃的:这是报酬我长久守候的一件微薄的奖品。这件事情里最好的部分却并不是那有虾味的大腿,而是我刚才学到的知识。因了亲身经验,现在我知道蚱蜢会歌唱了。我没有发表我的新发见,因为怕那对于我的太阳故事同样的哄笑。

啊,在屋外邻近的田里是怎样美丽的花呵!他们似乎用了大而蓝紫的眼睛对着我微笑。随后,我看见开过花的地方都是一球球的大红樱桃。我摘来尝吃。他们不很好吃,而且又没有核。这些樱桃是什么呢?到了夏末,神父拿了铁铲出来,把那田都掘过来了。从地底下出了一种圆根,整筐整袋的装。我认得那种根;在家里很多,我时常拿来在泥炭炉里煨煮,那便是马铃薯。他的蓝紫的花和红的果实,便从此永远的安排在我的记忆上了。

带着对于动物植物永久注意的眼,那未来的观察者,六岁的小猴儿,全是意外的独自在那里实习。他跑到花里去,跑到昆虫里去,正如大白胡蝶之就甘蓝,红胡蝶之就蓟花。他观看而且研究,为一种好奇心所牵引,其秘密为遗传所不知道的。

过了几时,我回到村里,到父亲的家里去了。我现在是七岁,正是进学校去的时候。事情再好也没有的,因为教师就是我的教父。我把那初学字母的那间屋子叫做什么才好呢?这很难找到一个适切的字,因为这屋是供一切之用的。这是一个学校,也是一间厨房,卧房,餐室,而且有时又是鸡埘和猪圈。宏大的学校在那时是未曾梦想到;无论什么小房子便都觉得尽够好了。

一个宽阔的梯子通到楼上去。梯子底下围着板壁,放着一张大床。楼上是什么地方呢?我全然不知道。我只看见教师有时候拿下一抱干草来喂驴子,有时拿下一篮马铃薯来,主妇就倒在给小猪煮食料的那个锅里。这大约是一种顶阁,存放人畜的粮食的堆房罢。这两间屋便是全家里所有的房间了。

且回过来说那楼下的教室:一个窗门向着南方,是屋内唯一的窗,低而且狭,你可以用你的头和两肩同时触着这窗门的框缘。这个向阳的窗口是全家里唯一明亮的地方:从这里可以俯视沿着山谷斜坡散置着的村庄的大部分。在窗下便是教师的一张小桌子。

对面的墙上是一个龛,放着一个满盛着水的烁亮的紫铜水桶。口干的小孩们可以用了搁在近旁的一只杯子,随意的喝水解渴。龛的上边是几层格子,明晃晃的都是锡盘,碟子和杯盏,只在有大事情的时候才拿下他们的宝座来。

凡是光线照着的地方,差不多到处墙上都贴着粗糙的着色的图画。靠着对面的墙是一个大火炉,中间是炉灶,但左右两旁有两个半身高的壁厨,半木半石。厨里是卧床,铺着满装谷壳的厚垫褥。两块抽板当作窗门,倘若愿意安静的睡,便可以关闭起来。这两张床是家中宠儿所用的,便是那两个寄宿生。他们晚上一定睡的很是舒服,关上了床门,外边北风在暗黑的谷口吼叫,吹得雪片乱滚。其余的地方都被炉灶及其附属物所占据,如那些三足凳,挂在墙上干燥的盐盒,须用两双手拿的重的铁铲,还有那火筒,正如我在祖父家里鼓着两颊吹过的一样。这是用一枝大松树做的,中间用了烧红的铁条打通一个孔;人家就从这个孔里吹出气去。炉外边用两块石头当作柴架,先生的一捆柴和我们各自的木材都在那里燃烧闪动,——我们各人倘若想分享烘火的权利,照例每天早晨须得带一根木材来。

然而这火并不是专为我们而生的,第一件却是为的要去烧那三个一排的罐,其中煨着小猪的食料,马铃薯与米糠的杂拌。这是所以生那柴火的目的,虽然我们各出一根木材。两个寄宿生,坐在矮凳上,在最好的地位,我们其余的都蹲着坐在自己的脚跟上面,环绕着满到锅边而且哺哺的响,喷出一阵阵的热气的大罐,成为一个半圆形。我们里边胆大的人,趁先生没有看着的时候,拿小刀戳起一个煮熟的马铃薯,放在自己的一片面包上;我要老实说,倘若我们在学校里没有学到什么功课,至少是吃的很多的。这是一个老例,在我们写字或习算的时候,一面总在那里剥几颗壳果,咬一片面包皮的。

我们较小的孩子们,在这吃而且学的幸福之外,时常还有别的两种愉快,都是同剥壳果一样的好。后门通到一个院子里,那里有母鸡带着她的一窝小鸡搔爬觅食,又有一打的小猪在他们的石槽里打滚。这扇门有时开放,容许一个人出去,这一种的特权我们时常滥用的,因为我们狡猾的同学特地注意当回来时不把门关上。于是那些小猪就陆续的都跑进来,闻见了那煮着的马铃薯的香味。我的板凳,最幼小的儿童们所坐的,靠着墙,在那铜水桶底下,正当着小猪的路。他们进来且跑且叫,卷着他们的小尾巴;他们擦着我们的腿;他们把红的鼻子塞到我们手里来,找寻面包皮的碎片;他们用了精明的小眼睛看我们,问我袋里有没有一个干栗子给他们吃。他们这边那边的走过了一个圈子,先生的手巾很和善的一挥,于是他们又回到院子里去了。

其次,是母鸡带了她的穿天鹅绒的小鸡们来访问我们。我们都很热心的研碎面包给那些美丽的小客人们。大家互相竞争着把他们叫到旁边去,用手抚摩他们柔软蒙茸的背脊。

在这样的一个学校里,我们能够学得什么呢。各个幼少的学生手里都有——或者总算都有一本一个铜元的小书,是一幅字母,印在灰色纸的上面。在书面上,起头是一只鸽子,或是差不多的东西。其次是一个十字架,随后排着字母。倘若这小书是有点用处的,先生应当讲些什么给我们听。但是他老人家太用心于年长的学生了,没有这些功夫。他把书给我们,不过使我们像个学生模样罢了。我们只好坐在板凳上自己去研究,借了近邻的帮助去读他,倘若这邻人知道一两个字母。我们的学习终于毫无结果,因为时常纷扰,去探望罐里的马铃薯,和同伴相争计较石弹,或遇见小猪的叫唤闯入与小鸡的到来。

年长的学生常常写字。他们有特别的便利,从狭窗进到屋里的一点光明,唯一的大桌与周围的坐位。学校毫不供给东西,连一滴墨水也没有;各人须带了全副文具来上学。那时所用的墨水瓶是一个长的纸板盒,分作两层。上层放笔,系火鸡或鹅毛管用刀削尖,下层一个洼里盛着用烟煤和醋所做成的墨水。

先生的重要事业是修笔,其次是在空白书页上头写一行笔画,字母或单字,应了学生的程度而定。写完之后,大家可以注目看那装饰写字本的美术品了:先生的手靠在小指上面,预备下笔,看他的腕关节怎样的波动呵!突然的那手动了,飞了,舞了;看呵!在那一行字的底下,显出一串圆圈螺旋和曲折,画成一只张翼的鸟,全用红墨水,只有这一种墨水才与这样的笔可以相配。我们大大小小的人站在这个神异的前面,都出了神了。

在我的学校里读些什么?至多是法文的几节圣书纪事的选读罢了。拉丁文还要常读些,教我们能够正当的唱晚祷歌。

历史地理么?没有人曾经听见过这些东西。这地是圆的还是方的,于我们有什么关系!无论怎样,使地面产生一样东西反正是一样的困难。

方法呢?先生不很想到这个,我们更不想了。还有算学呢?是的,我们做过一点,但不是这个高深的名字。我们叫他做“得数”。礼拜六的傍晚,有一回得数大会,结束这一礼拜的功课。领班的学生们站起来,高声背诵九九表,凡十二遍。这个朗诵既了,全班学生连幼小的在内,同声合唱,造成一种狂叫,倘若那时小鸡和小猪正在屋里也就吓的跑了出去。

总而言之,我们的先生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本来能够把学校办的很好,倘若他不是缺少一件东西:这就是时间。他代管一个不在本处的地主的产业。他保管一所旧庄院,有四个塔楼,却早已变了许多的野鸽子窝了;他指挥那些收获干草核桃频果雀麦的事情。在夏天,我们时常去帮他的忙。那时候的功课便比较的不很无聊了。大抵所教的,都是干草或稻草的事;有许多时候,上课时间都用在收拾鸽棚,或者踏死那在雨天里从园中黄杨木篱笆间巢穴里跑出来的蜗牛。

我们的先生是理发匠。用了他的轻妙的右手,那样巧妙的画出卷尾鸟为来装饰我们写字本的手,他给本地名人剃面,如村长,牧师,律师等。我们的先生又是撞钟手。人家有婚事或洗礼,便把功课中止;他须得去撞一番钟。一阵风暴也给我们一天假;那口大钟必须去撞,以避雷雹。我们的先生又是教会的歌咏队。我们的先生又管理村里大时辰钟的事务。这是他最自负的职务了。向着太阳望一望,约略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便爬上塔顶去,打开一个大木笼,钻进轮机混杂的里面,这些秘密只有他一人知道。

这样的学校,这样的教师与模范,将使我尚未发达的自然的趣味变成怎样呢?在那些环境里,似乎只能灭亡,永远压住了。然而不然,这胚种终有生命;他在我的血脉里活动,永不离去。他到处寻得食料,下至我那一个铜元的字母书的书面上;上边很粗率的画着一个鸽子,我研究他却比那些字母还要热心。他的圆眼,带着细点的一圈,似乎对我微笑。他的翅膀——上面的羽毛我都已一一数过——告诉我美丽的云间的高飞;他带了我到山毛榉的林里,高举着滑泽的树干,下铺苔毯,间生树菌,好像游行的母鸡所生的鸡蛋;他又带了我到戴雪的山峰,在那里群鸟遗留下他们红脚的星一般的痕迹。他是一个好人,我的鸽朋友;他慰藉我,消遣那隐藏在书面底下的忧苦。感谢他的惠顾,我才能安静的坐在我的矮凳上,等候放学。

户外的功课,别有许多佳趣,先生带领我们去弄死黄杨木丛里的蜗牛的时候,我并不一定照行。我搜集了一握蜗牛,将要踏下去的时候,我的脚有时迟疑了。他们是如此美丽!试想,那里有黄的与红的,有白的与棕色的,都带着暗黑的盘旋的斑纹。我取最美的装满了各个衣袋,以便闲暇时再去赏玩他们。

在先生的田里制干草的几天里,我与青蛙相结识了。把他剥去皮,插在劈开的树枝的尖端上,可以当作饵去引诱小蟹走出河边的洞穴来。我在赤杨树上捕到呵布利亚,那种使青天失色的美丽的甲虫。我采摘睡水仙,用了舌尖试取他藏在花冠底里的蜜露。我又试出,这蜜吃的太多要发头痛,但这个缺点不妨害我欣赏这鲜艳的,在漏斗的颈间带着狭的红领的白花。

我们去打核桃的时候,那荒芜的草地给我许多蚱蜢,有的张开翼来成为一把蓝扇,有的成为红扇。乡间的学校,因此即使是在深冬,也把食料不断的供给我对于一切的好奇心。我的爱好动物植物的心情便自然的发达起来了。

所不进步的是我认字的本领,因为爱那鸽子所以把这方面荒疏了。我还是那样的程度,全然弄不清那一套字母,这时候我的父亲忽然的感触到,从镇里给我买了一本书来,这才是我的读书路途上的出发点。这是一册大的印本,价约六分,图都着色,而且分部,各种的动物用了他们名称的第一个字,教人认识字母。我从神圣的动物起首,驴子名叫?ne,第一个字大写,教我a这一个字。牛(boeuf)教b字,鸭(canard)教c字,火鸡(dindon)教d字。其余就这样下去。有几部的确不很清楚。我对于想叫我说h,k和x三个字的河马(hippopotamus)叫唤鸟(kamichi)与犎牛(zebu)都没有什么好感情。但是不要紧;在困难的时候父亲便来帮助我;我进步很快,所以不到几天我能够回过去切实的读那本以前不能了解的小鸽子书了。我已经知道诀窍;我知道怎样的拼音了。我的父母都很惊异。到了现在我能够说明这个意外的进步的缘由了。那些会说话的图画介绍我到动物朋友中间去,与我的趣味正相和合。我应感谢动物们教我读书。以后永远便是动物!

第二次好运又惠顾我了。因为我学会读法,父亲给我一本拉芳登的寓言,是普通廉价板,挤满图画,很小而且极不正确,但仍是有趣。这里是乌鸦,狐狸,狼,喜鹊,青蛙,兔,驴子,狗,猫,都是我的熟识的伴侣。这本华丽的书和那些画着动物行走谈话的略图,非常的中意。至于理解书里所说的话,那是别的一件事情!这不要紧!你只把拼音念出来,现在虽然他还不对你说话,过几时便会同你谈起天来,拉芳登将永为你的朋友了。

现在讲到我已十岁,在洛代学校的时代了。我在学校里名望颇好,因为我善于作文和翻译。在那古典文化的空气里,常听到关于亚尔巴王布洛凯思和他的两个儿子奴米妥耳与亚木留斯的故事。我们听说那强腭的人古诺吉洛思,战争中失了两手,还能用牙齿拖住一只波斯的兵船;还有那斐尼基人凯特摩思,把龙牙像蚕豆一般的播种下去,随后收获了一群甲士,从地里出来便互相攻杀。那一个杀剩的遗民其身体坚韧如皮革,大约是后边的大牙的子孙了。

倘若他们对我讲月亮里的人的故事,我也未必更出惊了罢。我却用了我的动物把他补偿过来了。我一面感服凯特摩思与古诺吉洛思,每逢礼拜四和礼拜日大抵一定跑到田野上去看牛唇草,和黄水仙曾否开花,或红雀是否在杜松丛中孵化了,或栗壳虫曾否从风摇的白杨树上落下。

我渐渐的读到威吉尔,见到诗中美列波思,科吕顿,美那凯思,达摩太思等人物,很令我感动。在这些脚色活动着的画面里,有许多关于蜜蜂,蝉,鹧鸪,乌鸦,山羊,金雀枝等的精细的描写。这些田野的故事,照着响亮的原诗朗诵起来,真是一种快乐;这个拉丁诗人于是在我的古典的回忆上留下了一个永久的印象。

随后突然的与我的功课告别,与帖都路思和美那凯思告别了。恶运毫无慈悲的掩袭我们,饥饿迫胁家里的人了。现在你可信托上帝;各处奔走,去尽力的赚得你的一片马铃薯罢。人生将要成为可怕的地狱,让我们快快的走过去罢。

在这悲哀的时期,我的爱昆虫的心应该消灭了。却并不然。我还记得怎样的初次遇见的一个松树上的栗壳虫。他的触角上的羽毛,深棕色背上白点的美丽的图样,是那时阴暗的患难生活中的一线阳光了。

把长的故事缩短了说:幸运——他是决不舍弃勇敢的人的——终于介绍我到伏克吕斯初级师范学校去,在那里我的食料是不愁缺乏的了,如那些干栗子和大黎豆。校长是一个意见宽大的人,不久就很信用这新的助教。他完全任我自由行动,只要我能胜任课程,在那时候这也是不很高深的。我比同学诸生的程度略高一点。我利用这个机会,整理我的关于动植物的笼统的知识,使略有秩序。大家正在互校默写的答案的时候,我常在书桌抽斗底里检查夹竹桃的子,金鱼藻的子囊,胡蜂的刺和甲虫的翅匣。

我从这样偶然而且秘密的拾到的博物学里尝到了一点滋味,所以我出学校时比以前更深的爱那昆虫与花了。然而我还只能把他搁起。自然史这项功课不能给我找到位置。那时的校长都看不起他;拉丁希腊文与算学是必修的科目。

于是我竭力的去研究高等数学;这是一个苦斗,倘若世上曾经有过;没有教师,整几天的和奥妙的问题对抗。其次我照样的研究自然科学,凭借了一个不可能的实验室,便是我自己两手的工作。我非本意的做下去;我把我的博物学书都藏在箱子的底里。

末了,我被派到亚札西阿学校去教物理和化学。这一回,诱惑可是太大,我叫抵当不住了。海和他一切的神异,海岸满铺着美丽的贝壳,桃金娘,杨梅和其他的树:这华美的自然之乐园比几何三角更要动人。我降服了。我把我的闲工夫分作两份。大部分用在数学上,我想借此在世上谋点出路;其余的一部分,非常踌躇的,应用于采植物,以及寻找海里的宝物。

我们永不会知道将来我们情形是怎样。我少年时费过这许多工夫的数学,于我几乎没有什么好处;当初竭力想避开的动物却是我老年的慰藉。

我在亚札西阿遇见两个有名的科学家:勒建,是一个知名的植物学者;摩更丹顿,是教我自然史的第一课的人。他寓在我的家里,因为旅店住满了。他临行的前一天对我说,

“你于贝壳很有兴味。这是好的,但还不够。你必看到动物的内面去。我将告诉你应该怎样的做。”

他从女红篮里拿起一把剪刀和两根针,在满盛清水的汤盘上解剖蜗牛给我看。他逐渐说明并且尽画出摊在我们眼前的各种器官。这是我一生曾经受到的,唯一的而且永远不能忘记的,关于自然史的功课。

现在应当把这篇讲我自己的故事结束起来了。从这一篇里可以看出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很爱好自然的事物。我又有观察的才能。为什么缘故,又是怎样起来的呢?我不知道。

我们人与动物都有些特别才能。有个小孩喜欢音乐,别一个时常用泥土塑出东西来,又一个长于计算。在昆虫也是这样。一种蜂能够切叶,别一种建筑泥房,蜘蛛知道织网。这些才能因为存在所以是存在,人们所能说的只是这一句话罢了。在人类里,我们称这特别的才能曰天才。在昆虫里,我们称他作本能。本能即是动物的天才。

今天是法国“科学之诗人”法布耳(jeanhenrifabre,一八二三至一九一四年)的诞生百年纪念。他的世界闻名的著作是一部十一卷的《昆虫记》(souvenirsentomologiques),以及给儿童看的许多科学故事书。他的大著中所讲的是昆虫的生活,但我们读了却觉得比看那些平凡的小说戏剧更有趣味,更有意义。他不去做解剖和分类的工夫,——普通的昆虫学里已经说的够了,——却用了观察与试验的方法,实地的纪录昆虫的生活现象,本能和习性之不可思议的神妙与愚蒙。我们看了小说戏剧中所描写的同类之运命,受到深切的铭感,现在见了昆虫界的这些悲喜剧,彷彿是听说远亲——的确是很远的远亲——的消息,正是一样迫切的动心,令人想起种种事情来。他的叙述又特别有文艺的趣味,更使他不愧有昆虫的史诗之称。戏剧家罗斯丹(rostand)批评他说,“这个大科学家像哲学者一般的想,美术家一般的看,文学家一般的感受而且抒写,”实在可以说是最确切的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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