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乌克兰民间故事》(1)
第九章《乌克兰民间故事》(1) 序言
我们谈乌克兰民间故事,不能不从果戈理(n.v.gogol)说起,因为乌克兰是他的故乡,他自己是一个可萨克人,他最能理解并尊重乌克兰的歌谣与故事的价值。他的大著《死灵魂》是成于晚年,但是他的早年著作也并不是不重要,他在那里便给他故乡的历史与人与地做了很大的纪念。
乌克兰亦称小俄罗斯,或南俄罗斯,是一个大草原,大家知道它是苏联的谷仓,但是这也就规定了它的历史和人民的性格。这是一个平原,所以是四通八达的,北边是大俄罗斯,西边是波兰,南边是克里米亚,东边是北高加索,这两面都是鞑靼族,波兰是天主教国民,在希腊正教的信徒看来也是外道。在十三世纪上半,成吉思汗的儿子拔都侵入俄国,夺取了乌克兰首府基也辅,后来在伏耳伽河畔建设了钦察汗国起来。十四世纪中,白俄罗斯的该地明王解放了南俄一带,乌克兰逐渐统一,可萨克人也从此出现了。据说这里民族成分很是复杂,有的是波兰的亡命,有的是从鞑靼和土耳其来的,逃亡出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怕,能够吃苦冒险,这边也让自由加入,就只有一个条件,必须信仰希腊正教。这些人便叫作可萨克,有人说这字源出于土耳其语,但未知其详。果戈理曾经想写过一部六册的乌克兰史,没有写成,但在引论上有云:
“在三个敌对的民族遇着的地方是以人骨作肥料,人血来浇灌的。一次鞑靼族的侵入就毁坏了种地人的整个工作,草地与稻田被马蹄踏坏,或被火烧掉了,房屋拆成白地,住民逃散,或是和牛羊一起被赶去当俘虏。这是一个恐怖的地方,因此那里只能造成一种能战的人民,结合坚固,强悍凶猛,他们的整个生存就是专为战争,训练了去作战的。”他们的目标当然是保护乡土,但又一目的乃是抵抗外道,因此他们的时代与情形彷彿与西欧的十字军武士有点相像。但是如果戈理所说,这却是并不相同的:
“他们并没有罗马公教(即天主教)骑士的那种严峻,他们并不立什么誓愿,或是斋戒,他们对于自己不加什么限制,或克制情欲,却只是像他们所住地方特聂伯耳河中的岩石似的屹立不屈,在他们狂暴的酒宴快乐的中间把全个世界都忘记了。有些亲密的结社,像在强盗集团所有的一样的东西,联结他们在一起。他们一切都是共有,酒,食,住所。一个永久的恐惧,永久的危险,引起他们对于生的轻视。可萨克对于一斗的好酒比他自己的死生更是关心。这个边界上的公民,只看他着了半鞑靼半波兰的服装,这多么显明地标示出边区的精神,——亚洲式的骑在马上跑着,一会儿没在深草里了,一会儿像老虎从埋伏地出来似的那么快地跳了起来,或者忽然从河和池塘里钻出来,都带着污泥,对于鞑靼人是一个恐怖的影象。”
这些武士守护着那草原,阻住亚洲的外道民族,不让侵入欧洲,一面也把社会建设起来,据说在十六世纪初头村镇生活已经很整齐了。因为是边界地区的关系,男子都有从军的义务,可萨克的风气普遍各地,犁与剑二者差不多是各家必备的东西。又据果戈理说,就在平常时候,年青的单身汉子已常潜过边境,去掠夺鞑靼族的妻女来,同他们结婚。他说道:
“因为这混和的结果,他们的脸相当初各不相同的,有了一个共同的模型,大抵近于亚洲式的。于是出现了这么一个民族,信仰和地域是属于欧洲的,可是在别一方面,关于生活,习惯和服装,却全是亚洲的了。这是这么的一个民族,在那里世界的两极端接触着:欧洲的谨慎与亚洲的不关心,素朴与狡狯,紧张的努力与最大的懒惰和随便,希望发展完全与对于完全显得冷淡的态度。”
这样一个民族的生活是够紧张也够伟大的了。果戈理自己是乌克兰地方的人,他的祖父是札波罗什的可萨克部队的书记官,不但本身是其中的一人,而且长于讲他们的故事给他的孙子听。果戈理要给自己的故乡写一部历史,纪念那永久在活动的民族,因了他们的邻人,地理的位置和生活的危险的缘故,即使天性本来懒散,也被逼迫不得不前去干那大的事业。他查看古史,搜集歌谣故事,结果那六大本并不下笔,却写了一篇故事,乃是讲十六世纪可萨克头领搭拉斯布耳巴(tarasbulba)的。这故事在第二次增订出版的时候也只是十二节,不过一百多页,批评家却说它是可萨克的史诗,虽然长短相去很远,有人把它与荷马相比,实际上也并不是没有关系的。它的原本还要短,本来收在果戈理的《庄园的晚上》的第二集中,那两集里共有小说十二篇,这一篇差不多是历史小说,写乌克兰近古的时代与人,其他都是写乌克兰近代的地与人,但是一样地富有民间故事的色彩。果戈理很爱他本乡的民歌,在给友人的书信里说道:
“民歌呵,你是我的快乐和我的生命!我怎么地爱你呀。我所翻读的史书,放在这些清晰的活史书傍边,显得多么没有血色呀!我没有民歌不能生活,这把一切事情表示得更为清晰,过去的生活和过去的人。小俄罗斯的歌谣是它的一切,它的诗,它的历史,和它的祖坟。不曾深入它里边去的人,不会懂得俄国的这一部分殊胜地方的过去的。”关于传说故事,他也在小说中常常说及,这大都是他的祖父讲给他听的:
“我的祖父(愿他在天上安乐,在别个世界上吃有罂粟子和蜜的白面蒸饼!)会讲故事,讲得非常好。在他讲故事的时候,我就坐在我的座位上一动都不动,直听着他讲。那些古代的奇事,关于札波罗什(即可萨克)人和波兰人的侵略战,古代英雄波尔科瓦等人的勇敢事迹,也还不及讲古时事迹的那些传说更有意思,这常使得我沿着脊梁发出寒战,我的头发都直竖起来。有时候我的恐慌那么的大,一切东西在我望去都像是莫名其妙的什么怪物。”
《庄园的晚上》两集中便显现出这些传说故事的影响,乡土气息与神异分子混在一起,他描写乌克兰夜间的美,草原与村落人家的美,在这背景里复述一节民间的传说,我们可以推想有的或者是他祖父所讲的吧。最好的倒是那篇《五月夜》,列夫科和他的爱人汉那讲可萨克佰长的女儿投水的故事,她的后母是个妖婆,化了黑猫想去害她,后来父亲又把她赶了出来,她遂投池中溺死,成为水妖,找列夫科帮她找后母报仇,就是一篇好的民间故事。此外还有三四篇,也以妖婆为材料,这些都是基督教色彩很浓厚,据我们看来,不及没有撒但以前的古时的故事好了。(许多民间故事根本上就都是那么地古老。)但是他在别的两篇,如《旧式的财主》和《两个伊凡打架的故事》里,他同时描写了人们日常的愚蠢与无聊,这差不多已是《死灵魂》一路的著作了。
我们在这里选译了几篇乌克兰民间故事,聊作果戈理去世百年的纪念,也就请他说明乌克兰与故事的特色和价值,省得我们瞎子摸象似的来任意地说了。
一九五二年五月十日,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