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远客（三）
第143章远客（三）
“杰……杰波……”
“嘘——”
“不要抖……”
“换上衣服,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是坐镇一方的‘杰波’。”
锦官城驿馆的某间上房内，一身体结实高不足七尺的男子,正在替另一位身形高大、看上更加去孔武有力的男子更衣。
宽大的肩膀,乌油的脸蛋,肥大的鼻尖……那人用一双灰色而锐利的眼睛扫过面前被自己打扮了一番的伙伴后,忍不住嗤笑一声：“拉隆,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哪里有吐蕃大论长子的风范？”
“倒像是那圣城白宫里那些养尊处优的酒囊饭袋，失了部族勇士最初的野蛮与血性。”
被叫做“拉隆”的汉子低下头,谦卑道：“您才是吐蕃的森格，我不过是只小小的其朱。”
“何必自谦？我是森格,那你就是苍猊。戴好你的阿龙,穿上新的松巴，我们去会会那个什么……姚虞的公主？”
“是蜀王,杰波。”
那人掸了掸冠帽上的灰屑，好似浑然不在意般：“一介女流,以戴罪之身，定剑南乱象,揽藩镇大权。按中原的说法,这好像叫‘牝鸡司晨’。这姚虞的盛世,当真能延续吗？”
“不过父亲的担忧不无道理,”他将一串艳色鲜艳的雪巴珠套在了手腕上，拉下长袖将它盖住,“这个女人的手，竟能伸到圣城里。乌则赞普行将就木的消息,她比吾父知道的还早。怕不是，我那看似只吊着一口气觉拉，早几百年就为他这仅存的儿子安排好了一切。”
拉隆狠狠地点了点头，恨恨道：“赞普继位时，也是历经过血雨腥风的。他若是没有手段，老赞普的新政便不会在我等贵氏的反对声中继续推行，甚至更过分！一想到昔日的那些平民甚至奴隶，能凭着赞普评判的优劣与我们平起平坐，我就……”
“好了，眼下谈论这些并没有意义。”
“我们要搞清楚，乌则是不是把吐蕃给卖了，卖给谁了？又或者是他许了姚虞某个大人物什么好处，那位大人物又跟他做了什么保证。”匕首的寒光映出他那双酷似那囊·扎吉次仁的深邃的眼睛，他将短刃塞回那镶嵌着红宝石和绿松石的刀鞘里，紧紧地系在了腰间的革带上。而后拍了拍仍站在原地的拉隆，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前，双手齐上，拉开朱门，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晨风和金色的朝晖：“啊——”
“这样的山水，怪不得能养出兔子一样柔弱的美人。不知道美名在外的那位公主，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
……
铮——
铮——
寒芒乍起，罡风掀发。
姚知微提着未开刃的铁剑，与卫硕在议事厅正门外的空地上打斗。两人皆动作迅疾，身形如电。观者只见浮光掠影，耳闻刀剑嗡鸣，若不是双方服色有差，根本分不清场上难舍难分的二人谁是谁。
“卫士彦有点东西，从前武考倒没看出来。”宁青筠感慨道。
徐静姝笑着开口：“他在殿下跟前落了脸面，可不得抓紧机会找补。只是殿下自幼习武，又天赋异禀，比我们这些中途学了一点皮毛傍身的半吊子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就算殿下有些小伤在身，这卫硕能不挨虐，便算得上出色了。”
“听说是卫先生害怕殿下因长时间陷在温柔乡，伤了身，所以对殿下的身体状态提出了质疑……”
“什么？可是殿下上次脑袋上的伤还没好……”
“那是跟殷姑娘玩儿的时候不小心跌的！殿下醉了酒，蒙眼捉迷藏，一个不注意撞在柱子上，医女说了不要紧。”
“……”
“这传言……”耳尖的徐静姝听到不远处两位婢女的小声交谈，面上泛起浅浅的红，“这传言……未免离谱。”
宁青筠点了点头，眼睛却专注地盯着场上切磋的两人：“秘密出行，她们不知。至于这流言，殿下说了，越离谱越好，我只是奉命行事。”
徐静姝讶然，她扭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身侧岿然不动的宁青筠，顿了顿，低声道：“持节，你是会做事的。难怪，殿下愿意把这种任务交代给你。”
“……”宁青筠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
锵——
“小心！”
“持节！”
切磋了约莫一柱香后，卫硕终于招架不住，踉跄后退。姚知微提剑，迎面刺来，气势汹汹。
他本重文墨，武艺不精，虽仗着先天的体力与姚知微打得有来有回，但心中却十分清楚二人的真实差距。只是姚知微有伤在身，又照顾他的脸面，所以他才不至于速败。当下力尽，时间也差不多了，索性再接一招，顺势认输。
姚知微自然看出了他的想法，但兴致到了，想要试一试他的本事。所以剑出影随，未见收势。不过她没有伤人的意思，卫硕接不下这招也定然无恙。只是不成想，卫硕举剑格挡时手松，那剑竟直接被打飞了出去。好巧不巧，朝着五步外的徐静姝身上劈来……
说时迟，那时快，紧盯着场上形势的宁青筠在卫硕和姚知微开口提醒前，便迅速反应过来。她当即扑倒了正偏头看着自己，对飞来的“横祸”一无所觉的徐静姝。沉闷的一声响后，脱手的剑便挂着一缕青丝，插在了石径外的泥地里。
不远处的婢女被这一幕吓得花容失色，卫硕亦是目瞪口呆。姚知微一手提着剑，先拉起了坐在地上略显狼狈的卫硕。紧接着，又大步走向跌抱在一起的徐静姝和宁青筠，关切道：“你们没事吧？”
“没事……”宁青筠忙松开手，从徐静姝身上滚至一旁，而后从容不迫地起身，冷静地答，“回殿下，我没事。”
“你呢？”
唇畔的那抹凉意一触即离，徐静姝还未反应过来，身上的重量就散了个干净。远处插在土里的剑，在和煦的阳光下，仍发着令人胆寒的光。回想起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徐静姝惊魂未定，一时忘记回话。
“殿下问你呢。”宁青筠先姚知微一步伸出手，半蹲着身子将她扶起来。淡雅的碧虚香清气袭人，一点点唤回了徐静姝丢掉的魂魄。
“多谢殿下关心，属下也无事。”
卫硕见状，如梦方醒。他三步并作两步，疾走近前，朝二人欠身道：“真是对不住，我一时失手……”
“这件事怪本王，”姚知微打断他，一手拄着剑，一手揉着太阳穴，缓缓道，“好了，你们先下去换身衣服吧，待会还要见扎吉次仁的使者，不要失了礼数。”
“是。”宁青筠颔首，扶着徐静姝慢慢移步。
有婢女反应过来，上前，欲帮她一起搀扶，却发觉没有插手的余地。
卫硕也拒绝了她们，朝着姚知微略拱一拱手，愧疚道：“那……属下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