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可怜(二)
第146章可怜(二)
晚风收暑,落霞如绮。
殷姒在床上歪了一天,除了出恭,连用膳都没离开柔软的被衾。被春玲盯着喝了两碗补药后,嘴里是苦得跟塞了黄连一样。在连吃了几片杏脯桃干之类的蜜饯后,仍没甜回去。
“良药苦口,”春玲如是劝她道,“雍姑娘说您有不足之症,这滋补的药是一日也不能断。至少,要把体寒的毛病得先拔了,免得殿下担心。”
殷姒点了点头,听到“殿下”二字,心中一暖。
她自小就畏寒怕冷。不过寄人篱下,想着不给殷家添麻烦,也就很少开口提及。好在殷于慎和殷重在培养她时舍得下本,不曾短了她任何方面的资用。后来,一嫁姚知载,二侍姚元睿,都是独承恩宠,枕边永远有为她捂足的人。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是一种病,更不可能为她延医请药。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他们的“爱”那样浅薄。这世上的男人喜欢女人,多半是贪图女人年青的身体和出众的颜色。所以殷姒一度在悲哀的同时,由衷地感到庆幸。若不是因为自己这具身子这张脸,有谁会多看她一眼?
说不定,殷家在给父亲办完丧事后,就草草打发她去了乡下的庄子。很难想象,幼失怙恃的孤女,在村野中如何生存。粗茶淡饭、吃饱穿暖,应该是不难,可柴米油盐、相夫教子……
在历经前世的沉浮后,殷姒愈发清楚,自己想要的平凡的生活,只是奢望。并非她嫌贫爱富,无法接受靠自己辛勤劳作去清苦度日。而是坦然接受了那种生活后,依旧无法逃避和男人打交道的日子。
淳朴敦厚的乡下人不一定老实,老实也从来不是什么褒义词。嫁给他们做妻子,可能要忍受更多。寻常人家生活中的琐事,跟金楼玉阙里复杂的规矩比起来,或许更为折磨女人。这么一番考量下来,倒还不如做只富贵笼中雀……
好在她如今的枕边人不是男人,更不是坏人,糟也糟不到哪里去。还人如其名,体贴入微,粗中有细。既知道请大夫照料她的身子,也会包容她的习惯。这不,转眼都要到五月了,溽暑将至,寝房内仍未去褥换簟以邀凉。
“姑娘可是觉得无聊了?”春华领着身后两位婢女进来添灯。
殷姒点了点头:“躺得有些久了,身子愈发乏,想起来走走。”
眼见着夕阳西下,姚知微还没回来,她实在坐不住了。午时,她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了丝竹之音。殿下应该不会有此雅兴,想必是府上来了贵客,举宴招待。要是被敬太多酒,不及时喝醒酒汤,晚些时候可是要头痛的。
“姑娘是想去外面走走吗?”春华接话道,“那我叫人进来替您梳洗更衣,咱们去水榭那边逛逛。”
“不可!”春玲闻言,忙上前制止准备叫人的春玲,拉住她的手对倚在床上的殷姒道,“水边风凉,姑娘体虚,还是不要去了。万一您受了寒,每天又要多灌两碗苦药。而且您本来身上伤都没好透,再有个好歹,殿下怪罪下来,奴婢们也害怕。”
她说的在理,殷姒也没有坚持。只是听到春华说殿下会怪罪她们,倒有些意外。毕竟她来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姚知微责罚过谁。而且身边伺候的一应人等做起事来都本分谨慎,似乎从未出过差错。便是稍微熟稔一些的春玲、春华二人,也从不逾矩。
不过……她倒是挺想见见那个场面的?
不过想归想,殷姒掩唇笑笑,善解人意道:“那就不去了,在屋里走走就即可。”
“是……”春玲松口气,这才放开春华的腕。
春华唔了一声,提议道:“姑娘若是无聊,可以做些别的事打发时间。”
“要看书么?”
看书?
容她拒绝。
不过许久没有练习琵琶,手倒是有些生了。殷姒低头看着自己被丝绢紧紧包裹的十指,轻轻动了动。还是有些疼,她倒吸一口凉气,擡起头问:“殿下会看话本么?”
“殿下一般不看杂书,郡主那儿倒是有很多。”春华想了想,认真道,“就是有些露骨……”
春玲扯了扯她的袖子:“不要什么话都在姑娘面前说。”
殷姒见状,忍俊不禁。
虽然她年纪最小,但这种事,应当属她最有经验。毕竟殿下说了,只有过自己一个。思嘉呢,尚在努力中。至于眼前的春华、春玲,即便算不上单纯,也仅限于“纸上谈兵”罢了。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殿下?”
“殿下!”
姚知微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吓了三人一跳。春玲、春华齐齐欠身,已经坐在床边的殷姒正欲落脚起身,却被眼疾手快的姚知微给摁住了肩。那垂落的乌黑光洁的发丝犹带着些许润意,无意中溜了一缕贴上了殷姒面庞。
“拿罗袜来,”将殷姒按了回去,她顺势蹲下身子,擡起殷姒的玉足,“地上凉,不要光着脚。”
春玲和春华见状,顿时明白自己在场有多碍眼。忙分头取了提前给殷姒备好的大小衣物,放在了床边。而后朝姚知微的背影欠了欠身,压着步子逃了。
姚知微擡头,拿过一双罗袜,复又低下头去。紫缎长袍拖在地上,袖口滚边处绣着的行龙纹,因她穿袜的动作上下游移,仿佛要活了过来。殷姒被那一鲜艳的金色织金一晃,愣了片刻,等回过神来,那只袜已穿了过半。
“殿下……”殷姒慌张地收脚,却被姚知微狠狠攥住了踝。
“不要乱动,”姚知微温声道,“穿个袜子而已,没什么。”
闻言,殷姒只能克制住想要拔脚的冲动,任由姚知微温柔地替她穿上素罗袜、提上织成履。待替她穿完了鞋袜,姚知微方起身,唇畔隐约挂着一丝笑意:“怎么这么盯着本王?”
殷姒抿了抿唇,漂亮的桃花眼里蓄着柔和的光:“殿下不该……”
姚知微立在那,端着一只手,神态沉静:“没什么不该的,本王对自己的女人好,天经地义。”
她大大方方地开口,咬字清晰,殷姒听得耳朵发烫。然而端庄的姚知微,心里也在打鼓。也不知道姚思嘉从哪里搞来的话本,这种话,真的能打动姑娘家吗?
为何她念出来,殷姒没什么反应,自己却头皮发麻?
皂角的草木香盖过了熟悉的沉水香,殷姒凝视着逆光伫立的姚知微。
颀长的身躯撑起了这袭华贵的燕服,颈、肩、腰三者一起,勾勒出极致匀称的线条。淡薄的阴影里,那张脸仍旧棱角分明。剑眉藏了锋芒,显得周正纤秀。双目恰似夏夜里闪烁的辰星,坦白明亮。而垂在脑后、鬓边的半干青丝,也消解了她七分不怒自威的气势,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温柔亲切。
恍惚间,殷姒好像看见了姚知微女服的模样。
头安金步摇,耳系明月珰。
珠环约素腕,翠羽垂鲜光。
文袍缀藻黼,玉体映罗裳。
在她看来,雌雄莫辨的美比倾国倾城的色,更为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