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冰消(三)
第215章冰消(三)
被姚知微戳破心中的隐秘后,殷姒毫无征兆地发起了高烧。等春和发现时,她已经烧得不省人事。
厚厚的锦被里,殷姒整个人蜷成一团。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汗水濡湿了鬓发,衣物也染上潮意。白皙的肌肤生出不自然的酡红,手指无法控制的抽搐着。脉搏和心跳都变得清晰,唯独呼吸愈发微弱。
寝房内外,一片肃然。
御医署里当值的御医全被传了来,几人轮流诊了脉,只得出“伤寒”“温病”“燥热”等结论。然而新射殿中温暖如春,亦没有料峭的春寒。且殷姒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前使唤的婢女也都康健无疾。这种情况下,人很难有生病的可能……
众人犯了难,跪在姚知微面前口称无能。李惟见姚知微一言不发,不由朝春玲招了招手:“我来瞧瞧,你送诸位大夫出去吧。对了,煎些白虎汤备用。”
“是。”
“微臣告退……”
春玲领着战战兢兢的几位御医去了,屋内还有春和、春华与两位医女。李惟一并叫去,而后丢下不曾离手的麈尾,起身向屏风后走去。姚知微这才回过神来,忙扯住他宽大的袖子:“你做什么?”
李惟无奈摊手:“我去瞧瞧,你一句话给人小姑娘吓成什么样了。”
“……”姚知微松开手,起身道,“我和你一起。”
李惟耸了耸肩,表示随意。
他在床边坐下,先探了探殷姒的额头,而后又搭上了她的脉。不出一刻,便收回手开手,扭头望向姚知微:“果然,是被你吓丢了魂。”
姚知微拧眉:“吓丢了魂?”
李惟挑眉:“多好一张脸啊,说出那句话时,落在殷姒眼里,怕是罗刹还可怖吧!”
“我没说什么……”
“言有尽而意无穷,威力更大。”
姚知微默然。
李惟起身,绕着姚知微转了两圈,轻叹一声:“我相术学得不精,很多事看不透。故而前尘旧忆这种深奥的东西,我只略懂皮毛。因为直觉和好奇,我从前占过殷姒。”
“自古有言:红颜薄命。殷姒虽美,却并非享世之相。八字称骨,时推子午,早夭。换言之,她早该殁了。能活到今天,多亏了你身上的煞够重。”
“镇兵连祸结”这五个字,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入蜀前七年间,为了站稳脚跟,连鸡都没杀过的姚知微开始学杀人。
手起戈落,幼时习来强身健体的武技成了她“逞凶”的倚仗。一个个面目狰狞的敌人倒在她的马蹄下,身首分离时喷溅而出的鲜血,染红了视线之内的一切。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不大的身躯里,能流出那么多的血。
初经战阵,饶是刚披上铠甲的男儿都不免胆怯,可姚知微没有。流血盈川,沸声若雷,堆尸成山……惨烈的景和腥热的血本该使其反胃,可她竟感到一阵莫名的快意,中箭挨创浑然不觉。
若不是因坐骑倒地,她或许能继续握着剑,厮杀到力竭声嘶。可惜她不是大虞的将军,马革裹尸赢不来千古流芳。为坐朝的姚元睿尽忠,也洗不清母亲和兄长的罪名。那些因天子一怒而惨遭牵连的无辜者,更需要有人站出来为他们主持公道……
给泰和三十一年的太子谋反案昭雪,她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她踩着淋漓的鲜血,一步一步地走回长安。出川不是偶然,是精心策划了多年的结果。分不清是复仇的欲望催生了野心还是它生而就有,总之她很早就下定了决心。
殷姒从前是意外、是插曲,现在是她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心中种下,便会悄然生根。姚知微不是没有暗示过自己真相并不重要,可越是想忘记的东西,往往记得越清楚。
直到恍惚间大梦一场,一点点拨开疑云,露出真相。然而有些事情的真相,是求知者本身无法接受的……
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在耳边回响,在阴冷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柳鞭挥动,尖锐的破空声伴着一阵痛苦的哀嚎,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掀起涟漪。
头仍是昏昏沉沉的,眼皮也十分干涩。好在身体的温度终于稳定了下来,肺腑、四肢不再有一阵阵灼热的痛楚。殷姒艰难地尝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睁开了眼。
入目就是熟悉的场景:红月孤悬于绿色的天空上,发着诡异的光;艳丽的曼珠沙华汇成妖冶的花海,被锁魂链拘住的亡灵在呜咽前行。阴森的枯木上落满了赤目的乌鹊,它们正歪着头打量这支吵闹的队伍。蓝色的火焰悬浮在半空,随着音浪飘来飘去,像是无根的浮萍。
灵台复清明,殷姒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开口:“我这是,又……死了?”
队伍因此一滞。
啪——
尖锐急促的一声鞭响,落在了愣神的殷姒脚边。脸上覆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鬼差朝她飞来,阴恻恻道:“不许停,快走!”
“……”曾经挨过一鞭,那痛彻心扉的感觉殷姒不想再体验第二次。她连忙低下头,顺从地迈步前行。脚踝上的镣铐在刮擦中发出不小的声音,但它轻飘飘的,并不沉重,只是冷。
毕竟这里是冥界,与阳间大不相同。有些超出认知的事物存在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殷姒并不感到奇怪。只是,她发现自己那蒙了一层雾的记忆在逐渐复苏。离污浊和恶臭的忘川越远,昔日地府中经历的种种在脑海中便越清晰。
只是这一次,还会有奇迹发生吗?
森罗殿前,业镜分明。
持笔判官,铁面无私。
殷姒静静地立在亡魂群中,听鬼差挨个点名对鉴。每当判官空灵的话音落下,即刻便有一道茫然的魂魄闪烁至业镜前,随即被照出一生功过。伴着判官笔在空中轻描淡写的金色神谕,那些亡魂很快就发落到各处。等轮到殷姒时,森罗殿中略显空旷。
“殷姒。”
“?”业镜里什么也照不出来,判官不由调转目光,看向站在巨大水晶鉴前的女子。
“你……啊……”立在镜前的女子冶容眩色,令判官为之一震。但他眼里的惊艳稍纵即逝,很快被一种发自内心的虔诚和敬畏所取代。
“不知是哪位上神来此间历劫,未曾知会地府,小仙等有失远迎。”标致的红袍少年收起笔,欠身一揖。殿中的鬼差见状,亦随之俯首。
殷姒哑然。
她哪里是什么上神?
一个可怜人罢了。
殿中陷入短暂的沉默,殷姒想了想,朝那少年模样的判官盈盈一拜:“仙君误会了,我不过一介凡人。昔年含冤而死,后在地府逢上神,蒙恩重历世事。”
判官闻言,心中一凛。他伸手,凭空变出一本册子,旋即低头翻阅起来。但见殷姒从泰和三十八年始,命数大变。细察之后,判官面色一肃:“看来姑娘也非闲人,应是误拘到此。”
当初涂绥大发善心,求上神风华施逆时之法,一改此间经年,故殷姒、诸葛默得以重生。然而上古神术,威力极大。时空倒转后,除了施咒者与被施咒者外,其余生灵是没有“过去”记忆的。此间冥曹下吏,亦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