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仗势（三）
第219章仗势（三）
疏疏落落的一阵暴雨后,长安便入了夏。天气逐渐变得炎热，直到夜间新展的芭蕉都能被巳时刺眼的阳光晒得无精打采。好在寂寂深宫里自有一股凉意，殿内就算整日焚𦶟着龙涎也不觉得热。
姚元睿立在窗前，透过纵横交错的棂花缝隙去感受那束光的温度。
万家宝苦着一张老脸,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进来：“陛下……”
他没有唉声叹气,姚元睿却从他那长久的停顿中反应过来。
“朕连出去晒晒太阳也不能么？”姚元睿缓缓回头,混浊的双眼里透露出明显的失望。
归京以来,除了相迎那日,姚元睿这个皇帝没能再出现在众人面前一次。元正、降圣、寒食、端午等等，甚至连天子的诞辰千秋节，都无天子本人的一席之地。
多么讽刺……
姚元睿长叹一口气：“不过才两三年的光景,朕的处境就变成了如今这样。看来，咱俩的确是老了。”
不然,姚知微怎能不声不响地在剑南发展出他意料之外的势力？
主仆多年,万家宝和姚元睿之间有着绝对的默契。他能明白天子的忧愁，可时至今日,却难以为其解忧。毕竟隔墙有耳，他们的一举一动也在蜀王耳目的监视之中,就连偶尔入宫“侍疾”的姚知临等人也不能幸免。
兴宁坊是什么光景他并不清楚，但自己的情况都这样了,那群无权无势的“孝顺”儿子怕是很难指望得上。思及此,姚元睿深感惆怅。他既悔当初自己的心慈手软,又恨现在女儿的冷血无情。
识人不明,或许是他此生最大的败笔。不过，这最大的一“败”,不是康靖忠，而是姚知微。毕竟康靖忠虽然谋反,但也没能将御宇多年的天子生擒。而蜀王姚知微，却敢囚父皇于宫禁，外征四方，内统国政。
预想到此后凄凉的晚景，姚元睿不由落下泪来：“家无孝子，国乏忠臣……万家宝，朕心里苦啊！”
“你说，当初的事，是朕错了吗？”
见白发苍苍的主子泣涕，万家宝亦为其所感，神色无限哀戚：“陛下是天子，天子永远不会错。”
“是啊，天子永远不会错。”
门外的姚知微听到这儿，忍不住抚掌而入。她边鼓掌，边勾着一抹讥诮的笑走进，打断又在对老仆诉苦的姚元睿：“陛下，就这几句话您天天翻来覆去地讲，不嫌腻烦吗？”
“还是说，万总管你喜欢听？”
猝然闻人声，转脸又见她突然闯入，方才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两人早已相顾无言。姚知微自动忽略他们眼里的震惊和惶恐，负手走至姚元睿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上了年纪的姚元睿没有没有驼背，此刻却佝偻着躯干，不知是被什么压弯了脊梁。姚知微只用余光瞥了一眼他擦干脸后留下的小心翼翼，随即便挪开了视线。她盯着窗外的阳光，好半晌，才轻飘飘地开口：“好好珍惜现在的时光吧，父皇。”
“不出意外的话，康靖忠的叛乱岁末可止。等外患没了，儿臣就会立刻动手解决内忧。”
“到那时，四海降祥瑞，女主兆天下，大虞会有一位新的皇帝，也就是我。”
她微微侧身，偏头望向姚元睿，唇畔挂着浅淡的笑：“我会接手姚虞的百年基业，而您则会在您的使命完成后与世长辞。”
“不用担心，”姚知微抿唇一笑，“父女一场，我会给您留有相当的体面和尊严。”
姚元睿大惊失色：“你……”
“你想自己做皇帝？”
姚知微笑而不语。
“简直——”
“简直荒唐！姚元睿擡手，颤巍巍地指着姚知微，一脸的难以置信，“你一个女人，谁会服你？”
“古往今来，就没有女人做皇帝的先例！”
姚知微不置可否：“从来没有，以后便也不许有吗？中土之外的许多地方，被我们称为‘蛮夷’之人的所建的部落或国家，向来不乏女主，譬如东瀛和新罗。”
“陛下，人可以无知，但不能无自知之明。”
“换句话说，承认自己的平庸，对您来说就那么难以接受吗？”
听见“平庸”这两个字，姚元睿虚擡的手忽然落了下去。他连连倒退两步，在万家宝一声声的“陛下”中，朝后跌去……
仿佛溃烂了数年的恶疮终于长好，却被大夫告知看似痊愈的肌肤之下，仍是脓水。痈疽发于骨，那是他心中难以根除的痛。自己机关算尽得来的储位，换来的只是父皇的一声叹息。
记忆中，那举起却未落下的一掌，仍是透过言语的利剑，正中心脏。他擡起头，正对上先帝阴郁的双眼。燃烧的怒火和失望的目光，一并迸向他：“是你吗？”
“不是。”他抵死不认，咬着因六个时辰滴水未进而干到发白起皮的唇。
威严的帝王端坐案前，冷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他，平静地开口，语气中并无苛责：“你应该庆幸，朕仅有元昭和你这两个儿子。”
“平庸不打紧，但不要唯一一点聪明劲儿全用来学了阴谋诡计。”
“因为你的疏忽，你的兄长再也站不起来了。”
“跪了这么久，你能感受到他和朕痛苦的万分之一吗？
“……”跪了半天，姚元睿的膝盖早已由最初的肿痛变得麻木。他辅以双手，才不至于在此时身形不稳，犯下御前失仪的罪过。可他的父皇，从始至终关心的只有自己的大哥姚元昭。明明他们都是他的儿子，却也要分出个亲疏远近。
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或许同他的平庸一样，信与不信都不打紧。至少事情的结果，让姚元睿感到庆幸。先帝说得没错，自己应该庆幸只有一兄，别无皇弟。否则，这世俗的尊荣，泼天的富贵，如画的江山，万万落不到他手上。
为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不念骨肉亲情的人多了去，他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罢了……
可是，他真的有那么“平庸”吗？
姚元睿倒在万家宝怀中，大口喘着粗气。视线忽然变得模糊，目力所及，只有一片朦胧的紫影。姚知微无视姚元睿的狼狈和万家宝的恳求，轻蔑道：“好大喜功，沉湎女色，偏宠佞臣；忠奸不辨，是非不分，先王不法。”
“儿臣观之，这丁酉之乱虽起于泰和四十四年初，可祸根却早在泰和三十一年秋就埋下了。”
“先帝之臣接二连三的致仕后，你依靠陈、崔、何等世家砥柱，延续盛世。可你狭隘的胸襟，容不下贤明的储君和他日隆的声望。于是朝廷党锢之争愈演愈烈，泰和四十一年的冤案，终于在你的谋划下爆发……”